议事堂的铜漏滴到第七声时,萧承煜将最后半块蜜枣塞进嘴里。
甜腻的糖霜粘在指腹,他却像没察觉似的,屈指叩了叩案上摊开的《东越舆图》:"明日卯时三刻,我要带二十人出营。"
"主公!"姜挽月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青瓷裂了道细纹,"东越边境的驿站上个月才埋了三具南楚商队的尸体,您以使者身份去,分明是羊入虎口!"她素白的指尖攥紧衣袖,指节泛着青白,发间的青玉簪子随着急促的呼吸轻颤,"若论查探'真龙计划',影七的密探队能潜进去,臣的文书库里也能翻出旧档——"
"旧档里没有东越二皇子的脸。"萧承煜打断她,起身走到窗边。
晨雾未散,营外的枯柳上挂着层薄霜,像被抽干了血的纱。
他望着自己在窗纸上的影子,喉结动了动,"影七能带回密信,却带不回对方看到'大夏'二字时的眼神。"
姜挽月的呼吸蓦地一滞。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深夜,萧承煜捏着染血信笺时,眼底那团要烧穿炭盆的火。
那时他说"要让他们自己跳出来",如今这"跳出来"的法子,竟是把自己当诱饵。
"苏慕瑶。"萧承煜转身,声音陡然冷下来,"你带十二名玄甲卫随行,刀鞘里换淬毒的柳叶刀。"
"诺。"立在廊下的身影应声而入。
苏慕瑶的玄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刀穗上的红绸被风卷起半寸,露出刀柄处新刻的"破虏"二字。
她单膝点地,刀背抵着地面,"末将若护不住殿下,提头来见。"
"不必。"萧承煜伸手虚扶,指尖扫过她甲胄上未擦净的血渍——那是昨夜替他挡刺客时留下的。
他放轻声音,"你只需记住,东越人若动刀,便往死里劈。"
影七是在卯时二刻摸到马厩的。
他穿着灰布短打,腰间别着截竹笛,乍看像个走货的商队伙计。
见萧承煜牵着青骓过来,他从草料堆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东越边境的布防图,藏在城门口的酒坛底下。
商盟的老陈说,西城门第三块砖下有地道,足够两人钻。"
萧承煜接过油纸包,触到包角的潮意——影七定是连夜在雨里趴了半宿。
他拍了拍影七的肩,后者的肌肉瞬间绷紧,又慢慢放松下来。
这是影七独有的习惯:只有在完全信任的人面前,才会卸去片刻的警惕。
"你先去。"萧承煜将布防图塞进马腹的暗袋,"若我申时未到驿站,就烧了西市的粮栈——东越二皇子最宝贝他的私库。"
影七的瞳孔缩成针尖,旋即又恢复成寻常的清寂。
他转身时,竹笛在腰间晃了晃,发出细碎的轻响,像极了商队出发前的催促。
东越边境的驿站比想象中热闹。
朱漆门楼上挂着两盏新扎的彩绸,两个穿锦缎的仆役正往门柱上贴"和"字,墨迹未干,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旧年的血渍。
"萧使君请。"迎出来的是个穿湖蓝首裰的中年人,腰间玉牌刻着"东越二皇子幕僚",笑起来时眼角细纹像蛛网,"我家殿下听闻南楚遗脉有使来,特备了薄酒接风。"
酒过三巡,萧承煜的袖口己浸透了酒气。
他捏着酒盏,看对方夹了块鹿肉放进自己碟中:"近日江湖传言,有个叫'大夏'的势力在北边冒头——萧使君久居南地,可曾听过?"
"大夏?"萧承煜踉跄着扶住桌沿,酒盏"当啷"落地,"莫不是...莫不是我小时候听奶娘讲的话本?
说什么'真龙现世,万邦来朝'?"他突然拽住对方的衣袖,眼睛瞪得溜圆,"贵国...贵国可愿与大夏共治天下?"
中年人夹菜的手顿在半空。
烛火跳了跳,将他脸上的笑纹照得忽明忽暗。
他抽回衣袖,指尖在桌下敲了三下——那是东越密探的联络暗号。
深夜的敌营像头蛰伏的兽。
萧承煜贴着帐篷的阴影移动,影七的短刃划开帐布的声音轻得像蚊鸣。
案上的烛台燃着半支,照见羊皮卷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大夏内应名单:姜挽月,负责篡改文书;张全,传递密信......"
"殿下。"影七的呼吸拂过他后颈,"撤。"
萧承煜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摸出怀里的青铜令牌,那是三日前从东越密探尸身上扒来的,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他将令牌压在羊皮卷下,转身时带翻了烛台。
火舌舔着帐布的刹那,他听见影七的短刃划破空气的锐响——是巡逻的卫兵来了。
返程的山路起了雾。
苏慕瑶的刀劈开第一支冷箭时,萧承煜正盯着山崖边的枯藤。
那是他昨日埋下的记号:若有伏兵,枯藤会被砍断三枝。
此刻藤蔓七零八落,像被狂风扫过。
"退到石砬子后面!"苏慕瑶的刀光裹着血珠,玄甲上的红穗子在雾里荡成一片血云。
萧承煜反手抽出腰间的匕首,那是姜挽月昨日亲手磨的,刃口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数着刺客的脚步声——十三人,和影七探到的伏兵数目分毫不差。
当最后一个刺客的喉咙被苏慕瑶的刀挑开时,晨雾恰好散了。
萧承煜望着满地尸体,忽然笑出声来。
苏慕瑶抹了把脸上的血,皱眉道:"殿下?"
"他们用的是西戎的狼首箭。"萧承煜蹲下身,捡起支断箭,"可东越二皇子的幕僚,昨日才让人给西戎送了二十车盐。"他将断箭收进袖中,抬头时眼底一片清明,"去把姜先生请来。"
姜挽月是在辰时三刻到的。
她捧着个青瓷匣,说要呈上新抄的《东越典章》,发间的青玉簪子在风里晃得人心慌。
萧承煜望着她递来的匣子,忽然想起昨夜密卷上的名字,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花。
"先生且去歇着。"他接过匣子,指尖触到匣底的凹痕——那是姜挽月惯常藏密信的地方。
姜挽月转身时,他瞥见她袖中露出半截信笺,墨色未干,写着"密卷之事"。
深夜,姜挽月在烛下拆信。
信纸泛着特殊的竹纹,是东越密使专用的。
上面只有一行字:"你可曾想过,为何你的名字会出现在敌国密卷之上?"
烛火"啪"地炸了个灯花。
姜挽月的指尖在信纸上洇开个墨点,像滴未落的血。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萧承煜今日看她时的眼神——那眼神太静了,静得像暴雨前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