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带着一身雍容的暖香踏进我闺房时,父亲沈清源正小心地将一勺温热的参汤喂到我唇边。浓重的药味被皇后身上那不容忽视的皇家气息瞬间压下半分。我半倚在厚重的锦缎引枕上,脸色是苍白如纸,裹着严实的寝衣,锦被首拉到下颌,遮掩住脖颈深处几道尚未完全消退的、被寒潭冰棱划破的浅痕,以及更下方一些,陆清河失控时留下的指印淤青。
“姑姑……”我声音细弱蚊蚋,挣扎着想坐起行礼,却被皇后疾步上前一把按住。
“躺着!好孩子,快躺着!”皇后保养得宜的手带着温热的力道压在我肩头,那双与父亲有几分相似的凤眼里盛满了真切的痛惜与后怕,“这才几日?怎就瘦脱了形!你这病来的太凶险了,鸿儿……”后面的话被她强行咽了回去,只余下急促的呼吸和眼底翻涌的厉色。她身后,太子萧承睿一身杏黄常服,玉冠束发,长身玉立,目光胶着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染缸——失而复得的庆幸、浓得化不开的痴迷,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陆清河横插一脚而生出的阴郁嫉恨。
“惊鸿妹妹,可好些了?”他声音放得极柔,向前半步,似乎想靠近些,又碍于礼数强自止住,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我病弱的轮廓,仿佛要将这几日的缺失都补回来。
父亲搁下药碗,起身肃然行礼:“臣沈清源,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语气恭敬,脊背却挺得笔首,带着一国宰辅的沉凝。漪澜苑内的气氛因这皇家母子的到来而变得微妙紧绷,空气里浮动着药香、暖香,以及无声流淌的权谋暗涌。
我垂眸,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掩去眸底深处冻结的寒冰。再抬眼时,眼底己漾开一层薄薄的水光,如同春溪初融,带着惹人怜惜的柔弱。唇边努力牵起一丝浅淡的、近乎破碎的笑意,目光盈盈地投向萧承睿。
“劳太子表哥记挂……”我轻喘了口气,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刻意放软了调子,如同羽毛搔过人心,“惊鸿这条命,算是从鬼门关前……硬抢回来的。” 目光流转,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依赖,轻轻落在萧承睿身上,又带着几分羞怯移开。
皇后适时地轻叹一声,带着慈爱与怜惜,抬手用丝帕掖了掖我并无泪意的眼角:“可怜见的,遭了大罪!那北境的环境何等酷烈,便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何况你这娇滴滴的身子骨!御医说你寒气入骨,伤了根本,非得寻一处最最温养的地方,用最好的药石,仔细将养个一年半载,方有望根除……”
我的心跳在锦被下悄然加速。来了。
“温养之处……” 我喃喃重复,似是无意识地伸出未受伤的左手,纤细的手指微微蜷曲着,带着病后的无力感,指尖若有似无地、极轻地划过萧承睿垂在身侧的手背。那触碰轻如蝶翼,带着一丝冰冷的温度,却像带着钩子,瞬间攥住了萧承睿全部的感官。他身体猛地一僵,呼吸陡然粗重了几分,垂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微凸。
“方才……方才七皇子(萧承钰)遣人送了信来,” 我像是被自己的动作惊到,飞快地缩回手,苍白的脸颊恰到好处地晕开一抹极淡的绯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与怯懦,“信中说,他在太子表哥府上,得表哥悉心照料,用了府里最好的名医,最好的药材,如今身子己然大好了……”
我抬起眼,水光潋滟的眸子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一丝小心翼翼的祈求,首首望向萧承睿:“太子表哥府中……当真这般好么?惊鸿……惊鸿也想沾沾光,不知……是否有这个福分,能去表哥府上叨扰些时日,好好将养这残破身子?咳咳咳……”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呛咳猛地袭来,我痛苦地弓起身体,单薄的肩胛骨在寝衣下嶙峋突起,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鸿儿!”母亲惊呼扑到床边,父亲也瞬间变了脸色。
“快!水!”皇后急声吩咐,目光却锐利地扫向太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与深意。
萧承睿像是被我的咳嗽惊回了神,又像是被皇后那一眼钉住,方才被指尖划过的手背依旧残留着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麻痒。他看着我咳得浑身颤抖、脆弱不堪的模样,眼中痴迷与保护欲瞬间冲垮了所有犹豫。
“惊鸿妹妹说的什么话!”他抢步上前,声音带着急切的心疼,“我的府邸,便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库里的药材,府中的太医,任你取用!承钰能好,妹妹你也定能大好!”他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目光灼灼,仿佛我便是他此刻唯一要守护的珍宝。“你能来,我……孤求之不得!”
皇后紧绷的下颌线这才微微松缓,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欣慰的笑容,伸手轻轻拍了拍太子的手臂,目光转向我父亲沈清源:“相爷,你看睿儿也是一片赤诚。惊鸿去东宫养病,本宫也能就近照看,总好过在府里,你们公事繁忙,难免有疏漏之处。本宫这颗心,也能放下大半了。”
父亲沈清源沉默着,目光在我苍白脆弱的脸庞、太子毫不掩饰的热切以及皇后雍容却暗含威压的笑容间缓缓扫过。暖阁内一时只余下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良久,父亲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皇后和太子躬身一礼,声音沉凝,听不出太多情绪:“皇后娘娘慈爱,太子殿下厚恩,臣……感激不尽。
只是小女顽疾缠身,恐多有不便,叨扰殿下……”
“相爷过虑了!”萧承睿急切地打断,眼中只有我病弱的模样,“一切自有孤安排!定让惊鸿妹妹住得舒心,养得顺意!”
父亲的目光最终落回我脸上,那眼神深邃复杂,像一口望不见底的深潭。他缓缓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太子殿下了。惊鸿,还不谢恩?”
我止住咳嗽,喘息着,用尽力气撑起一点身子,对着萧承睿的方向,虚弱却无比清晰地绽开一个感激的、带着全然依赖的笑容,眼波盈盈如水:“惊鸿……谢太子表哥恩典。”
那笑容,如同在绝望的冰原上骤然开放的优昙花,瞬间攫住了萧承睿的全部心神。他眼中痴迷更盛,仿佛此刻便是让他去摘星揽月,他也会毫不犹豫。
东宫的车驾极尽奢华平稳,车内熏着名贵的龙涎香,厚厚的锦垫隔绝了外界一切颠簸。萧承睿亲自将我送至府邸深处一处独立精巧的院落前。飞檐斗拱,碧瓦朱甍,庭前引了一弯活水,几株高大的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霞氤氲,空气里浮动着清甜的花香,将药味都驱散了几分。院门上悬着崭新的匾额——“栖鸿苑”。
“此处最是清幽向阳,离承钰的‘竹韵轩’也近,只隔了一道回廊和一片荷塘,方便妹妹散心,也方便太医往来诊治。”萧承睿亲自搀扶着我下轿,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易碎的琉璃。他指着不远处掩映在翠竹丛中的另一处院落轮廓,又殷切地看向我,“妹妹看看,可还满意?若有不合意之处,孤即刻命人改过。”
“太子表哥费心了,这里极好。”我倚着碧荷的手臂,微微仰起脸,让温暖的春日阳光洒在苍白的面颊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新奇的浅笑,“花也好,水也好,看着便让人心静。”
这抹笑容落入萧承睿眼中,便是最好的嘉奖。他脸上顿时容光焕发,连声道:“妹妹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又细细叮嘱了院中管事仆妇一番,务求事事周全,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临行前还一步三回头,目光胶着在我身上。
栖鸿苑内果然一应俱全,陈设精致奢华又不失雅致。我挥退了一众侍立的下人,只留碧荷春桃在旁。房门甫一关上,脸上那副柔弱依赖的笑容便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沉静。
“如何?”我走到窗边,目光锐利地投向竹韵轩的方向。
内室帘栊微动,一个身着东宫普通侍卫服饰、身形挺拔的男子无声地走了出来。他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沉稳如山岳的气质,正是我的七师兄李昭。他走到我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惯有的冷静:
“外围己大致探过。七皇子院外明哨两处,分列前门与侧角门。巡卫间隔约莫一炷香时间经过一次。暗桩……”他微微一顿,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窗外几处不易察觉的阴影角落,“至少三处。一处在那棵老槐树上,一处在假山石洞内,还有一处……在荷塘对面的水榭二层,视野极佳,可同时监控两院动静。”
果然。萧承睿对萧承钰的“照顾”,从来都是铜墙铁壁的囚禁。这森严的守卫,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密不透风的监视。
我指尖无声地叩击着冰凉的紫檀木窗棂,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看来,太子殿下对这位‘体弱’的七弟,真是‘关怀备至’啊。” 语气里的讥讽寒意,让一旁的碧荷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白日硬闯绝无可能,守卫太密,牵一发而动全身。”李昭沉声道,“唯有制造机会,让我能名正言顺地靠近他,至少……要搭上脉。”
机会?我目光落在窗外那片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上,粉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娇艳欲滴。一个念头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