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纸灰

六月的风，带着南方特有的湿热，黏在皮肤上，像一层揭不掉的保鲜膜。

美院雕塑系的工作室里，冷气开得嗡嗡作响。苏宸正用一把小号刮刀，小心翼翼地修整着面前那尊超写实半身像的眼角。

泥塑的人像，是他最好的朋友，林风。

每一寸肌肉的起伏，每一条皮肤的纹理，都复刻得毫厘不差。苏宸有这个自信，只要蒙上眼睛，单用手摸，连林风本人都未必能分清这泥塑和自己的脸。

这是他的天赋，也是他的骄傲。科学、解剖学、透视原理……这些才是构成世界的真实，而不是老家安魂镇那些神神道道的“手艺”。

手机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林风”两个字。

苏宸笑了笑，随手按下免提，视线却没离开自己的“作品”。

“怎么，想我了？想看看我把你塑造成了什么样一个美男子？”

电话那头没有传来熟悉的调侃，只有一片死寂，随即是林风压抑到变调的喘息声，仿佛一只被扼住喉咙的夜枭。

“苏宸……”

他的声音很轻，很飘，带着一种极致的恐惧。

“我……我感觉自己……快不是自己了。”

苏宸的动作停住了。刮刀的尖端悬在泥塑的瞳孔前，一动不动。

“你胡说什么？又熬夜打游戏出现幻觉了？”

“不，不是……”林风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我刚才在镜子里，看到‘我’在对我笑。可我根本没笑，苏宸，我他妈的快吓哭了！”

“我感觉……我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人。一个纸做的……冰冷的……”

滋啦——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猛地切断了通话。

“喂？林风？喂！”

苏宸抓起手机，再拨过去，听筒里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一种莫名的烦躁攫住了他。他抓起桌上的外套，快步冲出工作室。

当晚十一点，警察的消息传来。

林风，从他所住的学生公寓七楼一跃而下，当场死亡。

警方结论：学业压力过大，抑郁，自杀。

苏宸不信。他一个字都不信。

林风的葬礼办得很快。

仪式上，苏宸见到了林风的父母。这对中年夫妻的表现，是他整个认知世界里，第一次出现的裂缝。

他们没有哭，甚至连一丝悲伤的神色都没有。

两位老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穿着黑色的丧服，神情木然，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安详。仿佛躺在那里的，不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而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苏宸走上前，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风的母亲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那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没有半分暖意。

“小苏来了啊。”她说，“别太难过，小风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苏宸浑身发冷。

这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苏宸回到了学校。他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一遍遍地回忆着林风死前那通诡异的电话。

纸做的……冰冷的……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傍晚，他失魂落魄地走在校园里。夕阳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条通往未知的黑色河流。

就在图书馆前的广场上，苏宸的脚步猛地钉住了。

他看到了一个背影。

那个背影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己经刻进了骨子里。一样的身高，一样的体型，穿着林风最喜欢的那件灰色连帽衫。

苏宸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血液冲上头顶。

“林风！”

他不受控制地喊出了声。

那个背影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一张和林风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夕阳的余晖里。

苏宸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西肢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那张脸，和他工作室里那尊泥塑的脸，和他记忆里挚友的脸，完全重合。

可又有些地方不一样。

那张脸上没有活人的气息，皮肤是一种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质感，像是上好的宣纸。

然后，那个“林风”，对着苏宸，露出了一个无比诡异的笑容。

他的嘴角向上咧开，幅度大得超出了人类肌肉所能做到的极限，一首咧到了耳根。那不是笑，那是一种撕裂。

在那个笑容绽开的瞬间，一阵风吹过。

“哗啦——”

站在苏宸面前的“林风”，就像一个被点燃的纸人，从头到脚，瞬间失去的所有的支撑。

他的身体结构崩溃了，化作无数片黑白相间的纸灰，被风一卷，西散纷飞。

空气中，只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和墨水混合的气味。

苏宸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些纸灰在空中打着旋，飘向远方。一片冰凉的灰烬，恰好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低头看去。

那是一小块烧残的纸片，上面用墨线勾勒出的，是一只眼睛的轮廓。

那只眼睛，正死死地“看”着他。

悬念在苏宸的心中轰然炸开，带来彻骨的寒意。

林风究竟是怎么死的？

刚才那个“活”过来的他，到底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