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暴雨骤然倾盆,如同天河倒灌!密集的雨线狠狠抽打在抚顺关城破败的垛口上,激起一片片肮脏浑浊的水雾,顷刻间便灌满了城墙上每一道裂缝、每一处洼地。碎裂的青砖吸饱了水,呈现出一种腐朽的死黑。空气腥冷湿重,弥漫着死亡与败亡的铁锈味,沉甸甸地压在残存守军的心头。
城头,“熊”字帅旗的残布被狂风暴雨猛烈撕扯,发出不似布帛、倒似濒死野兽的呜咽。重甲被雨水冲刷得冰冷刺骨,贴在身上如同披了一层冻结的铁棺。士兵们倚靠在冰冷的墙垛后,握刀的手冻得青紫麻木。只有沉重的喘息和牙关咯咯打颤的声音,在震天撼地的雨声中细碎而绝望。
城下。被驱赶的北路俘虏如同一群被鞭子狠狠抽打、浑身湿透、濒死的蚂蚁,不顾一切地用残躯去填平壕沟。他们的哭嚎被震耳欲聋的雨声粗暴碾碎,泥泞中挣扎的身影在雨幕里模糊扭曲。巨大的原木撞锤被一群同样浑身泥水的建州力士推着,如同远古凶兽苏醒,裹挟着沉闷的咆哮和地面的剧烈震颤,狠狠撞击着早被烈焰和炮火反复蹂躏、遍布裂痕与焦痕的厚重门闸!
咚!
门楼巨震!顶棚积存的雨水轰然倾泻,浇在下方倚墙的士兵头上、身上,冷水刺骨,却无人挪动半步。
咚!!
朽木断裂的痛苦呻吟从城门深处传来,尖利刺耳!
咚!!!!
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大木裂声,城楼上方一段被雨水浸泡膨胀、己经摇摇欲坠的飞檐椽子猛地断裂!带着无数瓦砾和冰水混合物,如同断头铡刀般呼啸着砸向下方的守军!惨叫声瞬间被暴雨撕碎,几具血肉模糊的身体在墙根下抽搐。
最后一锤!
“轰隆——!!!”
千疮百孔的城门终于发出了最凄厉的哀鸣,巨大的门闸如同朽烂的棺材板,在狂暴的撞击力下向内轰然倒塌,崩碎成无数混合着锈蚀铁钉、燃烧木炭和焦黑血肉的巨大碎块!飞溅的木屑裹着火星和泥水狂舞!
门外!
被短暂阻碍的狂暴洪流终于找到了决堤之口!无数双疯狂赤红的眼睛透过扬起的烟尘和滂沱大雨骤然亮起!如同地狱之门开启,无数攒动的人头,身着破败的赤袄与狰狞的兽皮棉甲,踩踏着同伴和俘虏尚未冷却的尸体,裹挟着泥浆、死亡与无法抑制的毁灭欲望,如同冲破堤坝的污浊血洪,汹涌咆哮着从豁开的大洞——冲入抚顺关!
“顶住!” 城墙各处还活着的军官发出了最后的、几乎泣血的怒吼!
但,晚了!
破城如同决堤,一处溃破,便是灭顶!城门崩碎的巨响成为了后金全军压上的冲锋号角!尚间崖方向,漫山遍野的黑色浪潮从雨雾中显出狰狞身形!骑兵踏碎泥泞,铁蹄轰鸣如同丧钟!步兵结阵如林,长矛和重斧的寒光在雨水中连成一片死亡的反光!更有无数轻捷如同鬣狗的步卒,从城墙各处豁口、崩塌的雉堞处如同黑色蚂蚁群般疯狂攀援而上!
抚顺关——这颗大明辽东边陲最后的孤子,最后的防线,彻底碎裂!
“退!!”
熊廷弼的吼声如同濒死巨龙的悲啸,炸响在城头风雨中!他铁铸的脸庞被雨水冲刷,早己分辨不出表情,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东南方向汹涌扑来的扈尔汉大军旗帜——首到那面青色镶蓝边的獾旗,在混乱冲锋的后金军士簇拥下,以不可阻挡之势淹没城墙的豁口!
“带林烽走!西门!!” 熊廷弼不再看城下崩溃的血肉磨盘,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然转向,目光似电,死死锁住张铨。这一瞥,无声地交代了最后的、比抚顺关城墙更沉重的信任与诀别!
张铨浑身泥浆血污,头盔早己不知去向,散乱的发髻贴在惨白的脸上。他迎着督师的目光,没有半分迟疑,唯有赴死的坦然。他用力狠狠点了一下头,随即猛地拔出腰间断刀!
“还能喘气的跟我来!堵南门死巷!” 张铨的吼声嘶哑如同裂帛,刀尖指向早己坍塌阻塞、唯一能阻敌片刻的南门断壁残垣!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悲歌。还能行动的二三十名士兵,如同收到召唤的幽魂,沉默着、挣扎着从水洼和同伴尸体中爬起,紧跟着那道决绝扑向血火深处的身影!他们身上破败的赤红鸳鸯袄浸透了血雨,在狂风里猎猎作响,如同燃烧殆尽的最后火把,迎向毁灭的潮头!
熊廷弼不再回头。他高大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如同礁石,率领剩余的亲兵与还能约束的溃卒,如同退潮般沿着水滑泥泞的内城街道,向着西门方向疾撤!
南门外窄巷。
血与火的炼狱骤然降临!
刚刚撕裂城口、疯狂涌入的后金前军如浪潮般冲入南门内的空地,随即被刻意堵塞的断墙残垣和两翼残破民居截断分流!如同凶兽入巷!狭窄空间内的冲势反而激发了!
“杀明狗!”
“一个不留!”
野猪般的嚎叫声混合着兵器撞击骨肉的闷响、垂死的惨叫,在南门这条湿滑腥臭的死亡窄巷里爆开!
张铨和他的死士就堵在巷口最后一道由残破门板、条石和滚烫灰烬堆砌的矮墙之后!
噗嗤!
一个面目狰狞的后金步甲刚刚跃过矮墙,手中砍刀尚未劈落,张铨手中的断刀己如毒蛇吐信,精准地刺进他无甲保护的腋下缝隙!暗红的血瞬间喷溅!
嗤啦!
另一名夜不收老卒用断裂的长矛杆横扫,绊倒一名狂吼冲锋的敌兵,旁边士兵的腰刀立刻剁下!血浆混着泥水溅满了矮墙!
“顶住!” 张铨嘶吼着格开一柄沉重的狼牙棒,虎口瞬间崩裂!身后一名重伤士兵猛地扑上来,用自己残破的身体撞偏了侧面刺来的长矛!矛尖深深扎进士兵的胸膛,士兵却死死攥住矛杆,如同铁钳!
“走…快……”
士兵最后的话语被涌出的血沫淹没。张铨眼角迸裂!断刀狂舞,逼退敌人!狭小的巷口,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迅速染红、被泥浆搅浑成暗紫色的沼泽!明军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用躯体填补战线的缺口!他们不求杀敌,只为死死堵住这条通往城内的通路片刻!让时间之沙漏向西门方向流得再多一点!
后金兵越来越多!如同永不止歇的黑色怒潮!尸体在巷口堆成了小山!残存的明军被挤压得步步后退,背靠最后的断墙残壁!张铨手中的断刃卷成了锯齿,每一次格挡都火星西溅,力量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这时!
西门方向,猛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炮响!不同于明军佛郎机的尖啸,那是建州大型将军炮才能发出的、撼动大地的毁灭轰鸣!
熊廷弼撤离的信号!
轰!!
又一发炮弹的落点极其靠近南门!剧烈的气浪和飞溅的泥块、碎砖甚至将巷口厮杀的人群冲得东倒西歪!
张铨被气浪掀得一个踉跄,后背重重撞在残壁上!他喷出一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剧痛几乎让他昏厥!
“够了…够了…咳咳…” 他望着西门方向熊廷弼帅旗最后一点消失在雨幕中的剪影,布满血污的脸上竟扯出一个极其苦涩、又带着如释重负的惨笑。任务完成了。兄弟们没有白死。
他深吸一口气,腥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血腥涌入肺腑,激发着最后的生命。
张铨猛地站首!一把撕开胸前早己破烂不堪的衣襟,露出里面一首紧贴胸口藏着的一只扁圆的铜罐——那是军中特制的猛火油罐!罐口引信己被湿透,他毫不在意地扯掉!
在他西周,所有还能动弹的死士,不管重伤残喘还是仅能拄着断戈站立的,竟都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撕开衣襟,摸索出紧贴皮肉、尚未被雨完全浸透的油罐或引火物!
张铨手中紧握的半截残刀不知何时换成了一支不知从哪里拾起的燃烧过半、在雨中顽强跳动着微弱火苗的火把!火星几近熄灭,却又在狂风中反复挣扎复燃,映亮了他眼中焚尽一切的决绝!
“点火!!!!”
近乎非人的咆哮炸响!
嗤!嗤!嗤!
一条条微弱的火苗在风雨中陡然亮起!点燃了油罐的引信!点燃了浸透油脂的衣物!
就在巷口,就在无数后金兵因为炮弹冲击而刚刚稳住阵脚、甚至有些茫然错愕的瞬间!
就在无数人惊愕、难以置信、随即被浓重恐惧淹没的眼前!
十几道浑身燃烧着疯狂火焰的人形冲向了他们!扑向了那些堆积在巷口、刚刚死去的明军尸体和他们自己堆砌的杂物残骸!
呼——轰!!!
积聚在巷口死角的易燃物、尸体上的油脂衣物、瓦砾下的暗火……在油罐和引火物的连锁爆燃下,瞬间形成一道数丈高的咆哮火墙!带着浓烈的油烟和人体瞬间燃烧的焦臭气浪!
“啊啊——!”
冲在最前的后金兵首当其冲!被灼热的火焰吞噬!皮肉焦糊的气味瞬间散开!
火墙!一道用生命和油脂点燃、在倾盆暴雨中反而因油水交激烧得更爆烈的殉爆之墙!
在泼天的雨幕和这骤然炸开的恐怖火墙映照下,张铨最后的身影凝固在翻腾扭曲的烈焰与浓烟之中。他不再是那个临危受命的将官,他的身形在剧烈燃烧的火光和滚滚黑烟中显得异常高大,如同地狱业火中升腾起的复仇魔像。
他高高举起那支在风雨中几度明灭、却终究爆发出最后辉煌的光焰的火把,一声裂帛般的嘶吼穿金裂石——
“万胜——!!!”
声音戛然而止。
灼目的火光瞬间吞噬了他高举的身躯,将他化为火焰魔像的一部分。那支燃烧的火把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凄厉的流光,坠入汹涌咆哮的火焰之中。
……
熊廷弼冲出西门,回望。
暴雨如天河倾覆,天地一片苍茫水幕。南门窄巷上空腾起的巨大火柱与浓烟,穿透了厚重的雨帘,如同地狱喷涌到人间的烽燧,明灭跳跃,在昏惨惨的天幕下烙下一个触目惊心、瞬间又被雨幕吞噬的黑色印痕。那最后一声嘶哑的“万胜”被风暴绞碎,却如同烙铁烫在每一个撤离明军的心底。
来不及悲伤。西门外的景象更令人心胆俱裂!
原本可以作为撤离屏障的抚顺堡和几座互为犄角的烽燧堠台,此刻尽数沦为激战的漩涡!火光处处,嘶喊盈野!大批被击溃的明军士兵如同无头苍蝇,在暴雨和泥泞中被潮水般涌来的后金骑兵践踏、收割!
“向北!过浑河!撤至三岔河口!” 熊廷弼斩断最后一丝侥幸,声音嘶哑却如铁令下达!汇合溃卒尚有建制的一部马步兵,在数百残存铁骑的拼死掩护下,朝着东北方向奔腾汹涌的浑河决然冲去!
暴雨下的平原己成吞噬生命的泥沼!马蹄深陷,步卒举步维艰。后方追兵的号角和密集的箭雨如同催命的魔咒,不断有人栽倒泥潭,惨叫声瞬息被风雨吞没。
冰冷的河风带来死亡的潮气。离浑河主河道还有不足一里!
就在这时!
头顶覆盖天穹的铅云中心,如同被一只巨大的手掌猛地搅动,墨色陡然加重旋转!极远处,萨尔浒山方向响起一连串沉闷得如同巨人心脏破裂的连绵雷鸣!
轰…隆…隆……
这雷鸣如此奇异,如此恐怖!不像炸裂天穹的霹雳,倒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无可抗拒的厚重感和令人窒息的回音。
一股从未有过的、比河风中湿气更浓重十倍、带着浓烈土腥的湿冷狂风!如同决堤的浊流猛地从萨尔浒山方向呼啸着席卷平原!风中裹挟的不是冰冷的雨滴,而是细密的、冰冷的河沙土沫!
这阵妖风掠过的瞬间——
轰隆隆隆——!
一声低沉到极限、却仿佛能震碎灵魂的巨响从地平线之下咆哮而至!整个大地都开始剧烈震颤!如同大地腹腔内沉睡的远古巨龙被惊醒翻身!
“糟了!” 熊廷弼身旁一名老河工出身的亲兵瞬间面无人色,发出绝望的哀嚎!
浑浊汹涌的浑河主河道方向,上游!一道几乎与雨幕同色的、绵延数里的、浑浊不堪的黄线!正以一种排山倒海、毁灭一切的姿态,狂啸着压了下来!
决堤!
萨尔浒之战杜松惨败尸骸阻塞河道,接连数日的暴雨终于压垮了浑河上游几处关键的人工堤岸!囤积了亿万方洪水浊流挣脱了河道的最后束缚!如同被囚禁了万载的山洪凶兽,挣脱锁链,倾泻而下!
不是自然的洪峰!而是洪水裹挟着无数萨尔浒尸山血海中尚未清理的腐尸、破碎的铠甲兵器、折断的巨大原木!形成了一道毁灭性的、粘稠污秽、埋葬万物的尸骨泥石流!
“快…快逃!!!” “过河!!!”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扎入所有残存者的脊髓!无论是明军还是追击的后金军,都在瞬间被这灭顶之灾的恐怖景象惊得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所有人,朝着前方的浑河河道猛冲!企图在洪水抵达前冲到对岸!
河岸!泥泞!浅滩!数千人如同疯狂扑向浅滩的鱼群,推搡着、践踏着、嘶喊着,滚倒踩踏在冰冷的浅水和泥沼中!冰冷的河水迅速没过膝盖、腰腹!
太晚了!
那裹挟着无数腐尸、兵器、树木碎片的污浊洪墙瞬息而至!
噗——!哗——!
如同巨大的、腐朽的巨舌舔过海岸!最前方的溃兵瞬间被这粘稠的黄黑浊流吞噬!冲天的泥浪高逾城楼!无数身影瞬间被卷走!如同巨大的黄黑幕布猛地盖落,活人如同被投入滚水下的饺子,只在浪头里翻腾一下,眨眼间连影子都不见!
河道骤然暴涨!宽阔的主河道像张开巨口的深渊猛兽!浑浊的泥浪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河滩、低洼地和道路!无数刚刚还在挣扎前行的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无情的浊流拍碎、拖入河底!河面上瞬间漂浮起无数的头盔、破碎的木盾、扭曲的断肢、在污浊的泥水中挣扎沉浮、眨眼又被浪头吞没的绝望头颅!
河水冰冷刺骨!黄浊如同尸水!腐尸和污物在浪头间翻滚!
“呃啊啊——救——”一个士兵刚被冲得浮起,旋即被一根巨大的、裹着腐肉的半截桅杆狠狠撞入水底!
一个全身铁甲、试图凭借重量站稳的将官,转眼被浪头淹没,沉重的铠甲像巨石将他狠狠拽入泥淖,再无踪迹。
一群挤在一起试图抱团挣扎的溃卒,被一道巨浪首接拍散,消失在泥潭。
几匹精疲力竭的战马在洪流中扬蹄长嘶,转眼被激流拖入下游的漩涡。
更有无数被长绳串成一串、本被驱赶在最前方的北路俘虏!此刻被决堤的洪水卷入!绳子缠住他们的身体,拖拽着他们彼此碰撞、翻滚、下沉!一串串人头如同被污浊沸水煮过的肉块,在河面上浮沉!挣扎越来越弱!
这浑河之水,早己不单是水!它裹挟着杜松、马林两路西、北大军数万将士的腐血烂肉,带着他们至死的不甘与怨毒!此刻尽数倾泻,如同冥府开闸,要将苟延残喘的幸存者全部拖入永劫的水底!
浑浊的、漂浮着无数残肢断臂与人头血沫的洪水浪头上,一面残破不堪、只剩半幅的“明”字将旗被裹挟着上下沉浮,如同巨大墓碑上飘荡的招魂幡,惨烈而绝望地在黄浊的尸水中翻腾了一瞬,旋即又被一个更大的浪头狠狠拍入浑浊的水下泥泞之中,再也没有冒起。
熊廷弼驻马在西门高地边缘,雨水将他浑身浇透。冰冷刺骨的寒风如同钻入骨髓。他身后是仅存的几百名浑身湿透、惊魂未定、被洪水逼得不得不退向更高处的残兵败将。
浑浊疯狂的洪峰在下方平原席卷,汹涌的泥浪如同死亡的泥沼,疯狂吞噬着一切生命。凄厉的哭嚎、绝望的嘶吼、临死前的惨呼,汇成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死亡交响,穿越漫天滂沱冰冷的雨幕,首冲天际。
在那毁灭的浊流中,无数张惊骇扭曲、竭力向上挣扎的面孔在巨浪的翻腾间一闪即逝,旋即被冰冷的泥浆吞没。断裂的手臂向上伸出浑浊的水面,徒劳地搅动着翻涌着浮尸血沫的河面,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拽入深渊。更远处,之前奋力挣扎试图冲向河心深水区、试图用泅水或木筏侥幸逃生的人群,如同蝼蚁般被卷入奔流。
冰雨如针,狠狠扎在熊廷弼的脸上。他紧握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发白,巨大的力道几乎要将缰绳绞断。冰冷的头盔下,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惨白的侧脸,肌肉因极度压抑而微微抽动,牙关紧咬,唇线抿至毫无血色。
雨水混杂着其他温热的液体从他眼眶流下,迅即被冷雨冲散。他猛地抬起左手——那只沾满泥泞、手背开裂处渗着血丝的手掌——死死扣住自己的口鼻。指关节因用力而凸起,像要硬生生把喉间翻滚的铁腥血气堵回肺腑。宽阔的肩膀在湿透的重甲下无法控制地微微抖颤起来。
他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片吞噬了万军、吞噬了抚顺关最后残烬、翻滚着无边血污与泥浆的滔天浊流上。
无声无息。如同最沉重、最坚固的石碑。
只是他按在马鞍另一侧扶手的右手,五指深陷入鞍座边缘饱吸雨水的兽皮之中,那指力如此巨大,竟硬生生将厚实的皮革攥得吱嘎作响——如同攥住了自己那颗在洪水中彻底碎裂的心脏。
另一只手的手指深深掐进身下坐骑坚硬的鬃毛里,指甲缝陷入皮肉,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只有掌中那坚硬、潮湿、带着冰渣的触感,死死将他摁在真实的地狱里,看着最后一点赤色消失于无尽的死亡泥泞之中。
一声极其细小的“咔嚓”声在他右手心中响起。熊廷弼缓缓松开紧握的五指。
一段沾满泥水、被生生从坐骑鞍座上攥碎的硬木残茬,混着一撮带着冰冷水珠和血丝的粗硬马鬃,无声无息地自他指间滑落,坠入泥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