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就能看见。
虽说能看见,但并非只是视力好之类的普通能力,而是特别能看见被称为幽灵的东西。自我记事起,它们便常伴身边。当我意识到别人看不见时,着实受到了冲击。我从小就不怕身边能看见的幽灵,对它们也没有偏见;相反,我也非常理解世上存在着可怕的幽灵。
前几天刚就任的新柱(注:最高级剑士),据说握刀才两个月。那位黑发很长、裹着尺寸偏大队服、面无表情且常常发呆的剑士身边,跟着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与那男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概是他们父母的一对男女,神情平静地依附在那位剑士身上。
新柱,霞柱大人,似乎记不清自己的过去,而且非常健忘。握刀才两个月,成为剑士不久就当上了柱,我觉得这缺点真令人惊讶。这位霞柱大人最近建了宅邸,似乎很快就要以那里为据点开始作为剑士的活动了。等待他的肯定是不习惯的生活吧。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孩子独自住在那宅邸里,知情的人大概都会有些担心。
而我被选为这位霞柱大人的照料者兼助手,多少有些令人费解。
那位握刀才两个月就当上柱的剑士身上,依附着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以及大概是那孩子父母的一男一女。当三人发现我能看见时,非常惊讶。
原来,那个和剑士一模一样的男孩幽灵似乎是那位剑士的双胞胎哥哥。而那对男女不言而喻,大概是那位剑士和他双胞胎哥哥的父母。双胞胎哥哥特别爱跟我讲他弟弟的往事,什么弟弟这里不好啦,弟弟那里太天真啦,以前的弟弟是这样的啦等等。那些关于他弟弟,也就是霞柱大人的故事,从现在的霞柱大人身上完全无法想象。毕竟霞柱大人始终面无表情,而且大多时候都在发呆想着什么。那位双胞胎哥哥对我说,希望我能成为他弟弟无法忘记的人。
不,这绝对不可能。
我大部分时候都觉得霞柱大人这孩子没问题吧……他真的很健忘,花了十天左右才认出我。即便如此,他大概也只把我当成身边侍奉的普通剑士,似乎对我没什么特别的兴趣。认出我之后态度也没什么变化。我负责为霞柱大人引路去执行任务、收集情报、照顾他健忘的毛病——提醒他别忘记付钱、别忘记保养刀,在公私混杂的方方面面都替他操劳。但是,连一句谢谢都没听他说过。
别说成为霞柱大人无法忘记的人了,某种意义上,反而是我对他难以忘怀。
这绝非什么风花雪月的意味,怎么说呢,就是感觉他缺乏人情味,或者说对除自己以外的事似乎都漠不关心,又或者说放着不管会很危险。我知道他很强,但就是怕他在某个与猎鬼无关的地方稀里糊涂地死掉。虽然我是这样照顾他的,但我也有自己的任务,无法时刻待在他身边。双胞胎哥哥虽然显得有些遗憾,但只要我去探望霞柱大人并稍微照顾他一下,他就显得很高兴。
“这样就够了。请你多少也关心一下那家伙的事吧。”
因为我自己己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听起来也像是在这么说。被这么一说,我就无法对霞柱大人置之不理了。渐渐地,我越来越频繁地去过度地照顾霞柱大人。因为我只是单方面、自顾自地照顾他,所以我和霞柱大人的关系既没有加深也没有恶化。和刚认识时没什么两样。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喜欢吃煮萝卜(ふろふき大根)。尤其在那段时间,我和霞柱大人共同执行任务的次数很多,而且几乎每次都是我上门去接他。那天,少见地,霞柱大人站在宅邸前。
莫非,他是在等我吗?还是巧合?
我朝着站在宅邸前的霞柱大人的背影跑了过去。靠近后才发现,霞柱大人不是一个人,他被好几个剑士围着。气氛看起来很不友好,一个剑士正对霞柱大人说着什么。
“像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鬼是柱?!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啊……”
听到霞柱大人这么回答,我不禁苦笑,确实,他没开玩笑。认可他为柱的不是别人,正是鬼杀队,是主公大人。他们大概没见过霞柱大人战斗的样子吧。霞柱大人的剑术才能是货真价实的。总之,那个人会无意识、不带恶意地招惹别人打架,我得赶紧进去,尽快解决这事。
“而且听说你记性差得要命,就你这样能当得了柱吗?”
说着,那个要揪霞柱大人衣襟的剑士的手腕被我抓住了,我站到了霞柱大人和那个剑士之间。
“就算霞柱大人忘记了,我也不会忘记的,所以没关系的。”
我的突然出现让剑士们很吃惊,但霞柱大人却一点都没显出惊讶的样子。
“啊,你终于来了。快点走吧。”
“诶?”
说完,霞柱大人丢下我就走了出去。举止间仿佛除了我之外的其他剑士都不存在似的。我说了声“失礼了”,就追着霞柱大人而去。
很快,霞柱大人大概是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和我共同执行任务的次数越来越少。虽然我原本是三天去一次霞柱大人的宅邸,但逐渐变成了半个月一次、一个月一次、三个月一次,越来越少,最后连见面都没有了。最后一次和双胞胎哥哥好好说话,是在我去执行长期任务之前。和哥哥说话前,我向霞柱大人报告了这事,但他似乎没什么兴趣。
“是吗,要去执行长期任务啊。”
“是的,听说西边鬼出没频繁,我去支援。”
“喂,你还记得我最开始拜托你的事吗?”
我对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说当然记得。于是哥哥为难地皱着眉笑了。
“就是那个事啊,不过不是要你成为无一郎无法忘记的人,而是想拜托你别忘记无一郎的事,行吗?”
“诶?我吗……”
“嗯,别嫌麻烦,再去看望那家伙吧。”
啊,我想这个人,真的是非常担心弟弟吧。即使自己会被忘记,即使弟弟不记得自己了,但依然担心着弟弟。
霞柱大人容易招人误解,无论好坏,在鬼杀队内部的人际关系也说不上好。他一定是为这样的弟弟担心得不得了。我很理解这种心情。
霞柱大人非常不稳定。当然,他的剑术是可靠的,实力也配得上柱的地位。但是,除此之外他几乎一窍不通。回过神来他就不在那儿了,而且总在发呆,想什么我也不知道。总觉得他会悄无声息地去某个地方,并且没人会注意到,这让我非常担心。他正如其名,像朝霞(霞)一样。捉摸不定,不知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在那里还是不在那里,无法确定,难以确认。
“是啊……我会再来看望哥哥,还有霞柱大人的。”
我没说“虽然无法保证”。
虽然不知道霞柱大人是否记得我,甚至是否意识到我的存在,但我不会忘记霞柱大人。身为鬼杀队最高战力——柱之一,怎么可能忘记。
“……别死啊。嘛,你挺强的我倒不太担心,不过别丢下无一郎不管啊。”
“不,您过奖了……就算我死了,霞柱大人大概也不会在意的吧。”
“也许吧。但是啊,到这边(死后世界)来基本没什么好事。你能看见,应该明白吧?”
“哈。算是吧。”
然后我便离开了霞柱大人的宅邸。
在前往任务地点的途中,我思考着那位双胞胎哥哥的话。
我确实能看见,但从未想过那边的世界是好是坏。
没什么好事吗……
真的如此吗?我因为能看见,所以知道(幽灵)随时都在身边。但理所当然地,幽灵通常是看不见的。遗憾的是,这只是我的特殊能力,普通人其实是看不见的。普通人不知道,看不见。所以,他们不明白。但是,能看见的我知道。如果死了,就能见到死去的人。
真的,就没有任何好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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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挡在身后保护的感觉,久违得令人觉得过了很久。
久违?奇怪,我明明什么都不记得。
那位剑士来到我宅邸的时候,是我就任柱约半个月后。她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凡的普通剑士。她经常照顾我,而我最近才知道她其实是下任柱的候选人。我这才明白为何最近任务总是异常顺利。原来实力相当的人组队,任务就能如此轻松地完成。
但是,有件事让我在意。
“嗯?”
那位剑士眼睛瞪得圆圆的,似乎完全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真迟钝啊……
“你,如果我不在的话,应该就当上柱了吧?现在被我这握刀才两个月的人横刀夺走,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我详细地问她,她露出了打心底为难的表情。大概是在苦恼该怎么回答才好吧。
“一般人,都不会觉得好吧?”
“哈啊……”
然后她果然还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被问到这种问题是在困扰吧。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她为难地移开视线后,开口道:
“……强大的人,有实力的人,会成为柱。”
我沉默地听着。
“主公大人认可了霞柱大人,您才成为了柱。我确实可能是下任柱的候选人,但那只是大家说的,我个人从未接到过那样的通知。所以,那个……”
我什么也没说。
“横刀夺走什么的,根本谈不上,好与坏,也谈不上。我只要能斩杀鬼就好,那个,并非轻视阶级,只是对于自己升阶的事,没怎么想过。”
“哦……”
原来也有这样的人啊。本来我就没什么好名声,以为横刀夺走她升阶机会的我,在她眼里肯定更不讨喜。但是,对阶级没兴趣的她既然能爬到下任柱候选人的位置,那些只拘泥于阶级和出人头地的家伙们肯定很不爽吧。她真的把我照顾得很好。为什么这么照顾我呢?我真的很不可思议。既不是想讨好我,也不是想捞点好处。从她身上感觉不到一丝私心。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啊……人不是应该更在乎得失的吗?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在宅邸前等她。今天是和她共同执行任务的日子,总是来我宅邸接我的她却迟迟不来,所以我走出宅邸在门前等着。被几个不认识的剑士围住,七嘴八舌地对我说着什么。像“你这种小鬼是柱真不敢相信”啦,责备我记性太差啦,或者单纯说“看你不顺眼”啦,这些也都不是第一次了。
“而且记性差得要命,就你这样能当得了柱吗?”
其他什么话我都能回嘴,唯独这句话我回不了嘴。因为是事实,所以什么也反驳不了。就在快被揪住衣襟,想着“啊,真麻烦”的时候,她挡在了我面前。
被人保护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就算霞柱大人忘记了,我也不会忘记的,所以没关系的。”
……这种感情该叫做什么呢?心底缓缓漾开某种东西,视线无法从眼前的背影上移开。那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记得赶紧出发去做任务了。后来,她不再来我的宅邸了。好像是去支援西边的任务了,那时我觉得无所谓。
然后,在她去西边一段时间后,我己经无法清晰地回忆起她的脸了。现在想来,受了人家那么多照顾,却连一句谢谢都没说过。嘛,虽然那是她的工作,我没有道谢的理由,但想着等再见到她时道谢就好。但是,我己经连她的脸都模糊不清了,名字也理所当然地因为没问过而忘记了。突然,我想起她说过的某句话。
『就算霞柱大人忘记了,我也不会忘记的,所以没关系的。』
啊,对了,就算我忘了,她还记得。只要她记得我,不就好了吗。
既然作为下任柱候选人与我并列,那么只要她不死,下任柱应该就是她吧。她的脸我己经想不真切了。只记得那句话和那个声音,但就算我忘了,她应该也记得我的事吧。
我想,下次若能再见面,她一定还会用那个声音叫我“霞柱大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