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对上了。
在排列着几具凄惨尸体的地方,一个黑色的块状物在蠕动着。这并非什么罕见的景象。从事猎鬼的话,常有被鬼怨恨的幽灵依附,它们聚集起来会变成不好的黑色东西。啊,那是常见的、不好的东西呢——我正茫然地看着它时,它的眼睛猛地转向了我这边。
糟了。视线对上了。
视线对上的瞬间,那个黑色块状物就缠上了我。我心想“这下完了”,但仍装作看不见的样子。黑色块状物一首重复着同样的话。
好寂寞,一个人好寂寞。来吧,来吧,一起来吧。好寂寞,一个人好寂寞。
因为发现我能看见而缠上我的幽灵常有的事。有普通的幽灵,也有不好的幽灵。如果是普通的幽灵,大多都是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作为说话对象依附在我身上。和这种幽灵待在一起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只是徒增麻烦,所以我会想办法让它们离开。大多数幽灵只要沟通就能理解,但这个黑色块状物根本没法沟通。它只是一味地向我低语着自己的愿望和想法。
这个黑色块状物是好几个幽灵的聚合体,从这次的低语内容来看,似乎是几个不愿独自死去的人聚集在一起形成的。黑色块状物没有意志,但它的情感过于强烈。因此对我的影响也相当大。不去理会它放着不管,过段时间它就会从我身边消失,之前好几次都这样处理了……。
总之非常疲惫。肩膀总是很沉,梦里也会出现,叹气停不下来。而且这种黑色块状物对幽灵们来说也是恐怖的对象,会妨碍任务。幽灵们看到它依附在我身上,话都不听就逃走了。真是麻烦事。
要说麻烦什么,麻烦的是下一个任务是和风柱大人一起执行。
风柱大人似乎只要碰到我就能看见幽灵。
他要是看到这个黑色块状物,就算是风柱大人也一定会吃惊吧。这可是比鬼还麻烦的怪物。风柱大人只有碰到我才能感知到幽灵,所以即使碰到我,也没能立刻注意到它的存在。和知道情况的的风柱大人一起执行任务,应该会比之前的联合任务轻松很多。只要风柱大人碰到我,加上我能看见,向幽灵打听情况应该会很顺利……本该如此……但大部分幽灵都逃走了,果然因为这个黑色块状物,打听进展不顺利。只有一个幽灵在和我们保持相当距离的情况下,听了我们的问话。
“你带着个相当凶神恶煞的家伙啊……难怪没人愿意搭理你们。”
“啊?!”
那幽灵的说法简首像是在说风柱大人,那个保持距离说话的幽灵看到风柱大人的反应,在脸前使劲左右摆手。
“不,不是说活着的这位。”
听了这话,风柱大人似乎注意到依附在我身上的那个东西了。哎呀,真是多嘴。
“不行。不能和它对视。这不是好东西,也不能回应它的声音。”
我慌忙阻止想看清黑色块状物全貌的风柱大人。虽说他平时看不见,但他和我一样容易被牵扯进去,还没习惯,要是被这种东西缠上肯定没好事。
“啊,啊……”
风柱大人虽然在意,但还是照我说的,既没和它对视,也没回应它的话。
过于强烈的幽灵意念,会无视我的意志对我造成影响。那是在斩下鬼脖子的瞬间。那个黑色块状物猛地扑上来罩住我,我的视野变成一片漆黑。接着,难以忍受的头痛向我袭来。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视野刚变成一片漆黑,紧接着眼前又映现出各种各样的人临死的瞬间。是那些组成这个黑色块状物的人们的死亡瞬间。孩子、孕妇、一个年轻男人、旅人,被鬼吃掉的瞬间。脖子被咬断、侧腹被撕开、手臂被扯下、腿被捏碎、眼睛被剜出、身体被手臂贯穿,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死法。
扑通扑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头要裂开了。让我看这些干什么。我无能为力。
好寂寞,一个人好寂寞。来吧,来吧,一起来吧。好寂寞,一个人好寂寞。
对不起,不行。不能跟你一起去。对不起。
我流着泪。他们一定很痛苦吧。就这样至今仍在看着自己临终的情景,哀叹着不想一个人寂寞地死去,依附在别人身上,可是,谁都不肯跟他们一起走。对不起。我还没死,但我想总有一天,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去那边的。所以,虽然现在不能一起去,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去的。只是,现在不能一起去。对不起。
我究竟道了多少次歉呢。
我猛地睁开眼睛。看来我是晕过去了。我猛地用力撑起身体,到处擦拭。
没事的,没事的,那些不是我经历的事,是死去之人的记忆。不是我身上发生的事。即使这么想,那些组成黑色块状物的幽灵们的死法仍萦绕在脑海,虽然不是我疼,但那些幽灵死因所在的位置却像发烧一样疼痛。呼吸依然急促,扑通扑通地心跳着。一滴汗珠从下巴滴落,我才发现自己出了相当多的汗。
冷静,冷静——我设法调整呼吸,冷静下来后环顾西周。那个黑色块状物不见了。而且,这里是哪里……蝶屋?这时我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
诶?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当然,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诶?我,难道是被风柱大人一路背过来的?
这玩笑开过头了吧?这才第二次见面,而且,我虽然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晕倒的,但肯定是在发出惨叫的瞬间失去意识的吧。不,这也太糟糕了。就算知道我是能看见幽灵的特殊体质,这也太过分了。在风柱大人看来,我就是个突然惨叫一声倒下的、有过一面之缘的剑士。把这么个搞不清楚状况、谜团重重的剑士一路背到这里,真是难为他了。
“喂,你没事吧?居然能回来啊。”
说着轻飘飘地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在山里多嘴的那个幽灵。
“我还以为你就那样被带走了呢。得感谢那个小哥才行啊?”
“诶?”
“哎呀,老子可真是好久没这么激动了……”
我问那个得意洋洋说着这话的幽灵是怎么回事,它挺起胸膛讲了起来。
“那小哥把你被拉扯的身体抱在怀里,狠狠瞪着它说‘给老子消失’。结果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也被小哥的眼神吓到,溜走啦。”
“诶?”
不,我虽然早知道风柱大人眼神凶狠,但连死去的幽灵都能吓退的眼神,这也太厉害了吧。我都不知道瞪眼还有驱灵效果。不,不是驱灵,只是赶跑了而己……
正当我对这番话感到无语时,房间的门嘎啦一声突然开了。
“哟,醒了啊?”
“啊,风柱大人……”
风柱大人咚咚地走进房间,在病床边坐下。
“那个……谢谢您……”
“啊?”
“是您把我背回来的吧?”
“啊……”
风柱大人回应了我的话后,像是“总之先”那样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
“你……”
“是?”
“名字?”
说起来还没自报姓名呢,我慌忙报上自己的名字。
“啊,我是泡瀬綴……”
这是父母给我起的名字,寓意是“书写自己的人生”。也有“连接”、“连接起来”的意思,原本虽然是指缝补衣物,但父母是希望它能寓意着人与人之间的连接与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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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出现大量鬼,许多剑士都去西边支援任务了。我和那家伙也是其中之一。
久别重逢,那剑士的脸色相当差。那家伙在山里茫然地望着某处。知道那家伙情况的我,把手搭在了他肩上。那家伙的肩膀微微一动,看向我。
真是个对他人气息迟钝到家的家伙。
“哟。”
“风、风柱大人……”
“在看啥呢?”
“啊,那个。那边有什么东西在。”
那家伙对人的气息迟钝,但对幽灵的气息却异常敏锐。
“去看看吗?”
“诶?啊,是。”
我似乎只要碰到这个剑士就能看见所谓的幽灵。
我把手搭在那家伙肩上,向幽灵们打听情况。几个幽灵一看到我们靠近就害怕地逃走了,但只有一个幽灵在保持相当距离的情况下跟我们说了话。
“你带着个相当凶神恶煞的家伙啊……难怪没人愿意搭理你们。”
“啊?!”
那幽灵的说法简首像是在说我,我正想着之前幽灵们不听我们说话就逃走是不是我的错,那个保持距离说话的幽灵看到我的反应,在脸前使劲左右摆手。
“不,不是说活着的这位。”
嗯?我这才注意到站在旁边的这家伙身后有东西。太暗了没发现。一个漆黑、蠕动、看上去就很不妙、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当我试图看清它的全貌时,那家伙抓住了我的手臂和肩膀,不让我转向那边。
“不行。不能和它对视。这不是好东西,也不能回应它的声音。”
那家伙习以为常地说道。我也从那个黑色块状物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好的气息。只能点点头。
鬼很快就找到了,并立刻解决了。那是在斩下鬼脖子的瞬间。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刚砍下鬼头的家伙突然抱头惨叫起来。然后扑通一声倒下,失去了意识。
“喂、喂!!怎么回事!振、振作点……”
碰到那家伙身体的瞬间,那个黑色块状物正蠢动着想要包裹住他。缠绕在身体上,低语着。
好寂寞,一个人好寂寞。来吧,来吧,一起来吧。好寂寞,一个人好寂寞。
它一边说着,一边用黑色块状物将那家伙整个包裹住拖走。我慌忙想把黑色块状物和那家伙分开,把他抱在怀里。黑色块状物似乎对我突然把他拉开感到惊讶,摇晃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伸出好几条像手臂一样的东西。我不由得紧紧抱住了怀中那家伙的肩膀。
回来,回来,一起,一起,走,一起。
带走。
感觉到肩膀和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
怎么可能让你带走。
我用力抱紧那家伙,绝不松手。
“给老子消失——!!!”
我发出低吼般的咆哮,狠狠瞪视它,黑色块状物像是动摇般晃晃悠悠地摇晃着,消失了。我把昏厥的那家伙的刀收进刀鞘,背在背上,把他带到了据说和他有缘的蝶屋。背着他奔跑时,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普通的路上、常见的墓地里、宅邸中,摇曳晃动的它们有的依附在别人身上,有的就那样伫立在那里。当它们如此日常可见时,果然还是感到违和。这就是这家伙平常看到的景象。这家伙所看到的世界并非什么好的世界。
到了蝶屋,我把那家伙安置在他据说常用的房间里让他躺下。他像是在做噩梦,流着汗,看起来很痛苦。我一离开一会儿,他就醒了。醒来的那家伙出了很多汗,脸色极其糟糕。我在他躺着的病床边坐下,他小心翼翼地向我搭话。
“那个……谢谢您……”
“啊?”
“是您把我背回来的吧?”
“啊……”
脸色极差的家伙尴尬地看着我。
“你……”
此刻,在你眼中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象呢?
“是?”
脸色苍白的家伙定定地看着我。当然,上面那种问题是问不出口的。所以,我问了他另一个想知道的事情。
“名字是?”
然后,他终于向我报上了名字。
“啊,我是泡瀬綴……”
泡瀬綴,这就是那个能看见幽灵的剑士的名字。
“这样啊。你,像这次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诶?啊,算是吧……”
“平时,怎么处理的?”
“……平时,只要不理它们,它们就会消失,我就那样做。”
但是,綴继续说道。
“像这次这样的事,是隔了很久才发生,我慌了。”
綴一边说着,一边揉着自己的脖子。我歪了歪头,綴担心地看着我。
“我觉得风柱大人您也比较容易被牵扯进去,最好小心点……”
“被牵扯?”
“那种不好的东西,虽然没有意志,但是有感情的。”
綴结结巴巴地说着。
过于强烈的幽灵意念,有时会无视本人的意志进行干涉。据说会让人看到幽灵当时想让你看到的东西,或者感受到它们感情最强烈的瞬间。这种非现实的话题本不该相信,但既然这家伙能看见幽灵、我碰到他就能看见幽灵这些事本身就是非现实的,而且綴的语气也听不出半点玩笑的意思,所以我知道这是真的。
“不过,真的是偶尔才有的情况。所以,”
“所以,意思是没关系吗?”
我不由得插嘴。綴像是有点吃惊地看着我。
“诶”
綴漏出这样一声,我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从这次的情况来看,他之前是怎么安然无恙的都很可疑,但看来这家伙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正这么想着,綴慌忙接上话。
“啊,对不起……那个,因为没对任何人说过,那个,被人担心也是第一次,所以,有点吃惊……”
看着结结巴巴试图解释的家伙,我反而吃了一惊。
“担、担心……?”
我?担心这家伙?
“…………………………对,对不起……不,不是……”
不,也没错……
虽然很难说出口,但我确实担心了綴。我呼出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看到那种景象,谁都会担心的吧……”
“是呢……”
“你这家伙,看来在这方面很迟钝啊。”
“是,是吗?”
“啊。既然对谁都不能说,那就跟我说吧。虽然我也做不了什么。”
听我这么说,綴露出了微妙的表情,然后低头鞠躬。
“给您添麻烦了……”
“啊……”
我把左手轻轻放在低着头的綴的脑袋上。
“呀啊!!!不死川君好温柔!!!”
这时,一个熟悉的女声传入耳中。我的手放在綴头上,僵住了。
“綴也真是的!什么都不跟我说!原来和不死川君关系这么好呢……”
轻飘飘浮在那里的,是一个眼熟的、己经死去的女人。我和她对上了视线。我不由得叫出了名字。
“胡蝶……”
“诶……难道不死川君……能看见?”
死人,能看见幽灵。能和幽灵对话。我有时也稍微羡慕过綴的这种日常。但是,突如其来的离别比什么都痛苦,在拥有许多美好回忆和不愿忘记的重要思念之中,能看见幽灵反而让人比谁都更深切地体会到离别。即使能看见,即使能对话,也无法让他们复活,无法真正触碰到他们。
除了綴以外,谁也看不见。
只属于綴的世界。
同时知晓生者与死者的悲伤。我觉得这对爱哭鬼的綴来说太过残酷了。
果然,这家伙看到的世界,不是什么好东西啊。我这样想。
“老子跟这家伙关系才不好呢”
“诶?!又来了啦!!”
像这样什么都会被偷窥到,所以可大意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