瘫坐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陈林的意识在巨大的震惊和痛苦的漩涡中沉浮、挣扎。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粗糙的沙砾,喉咙里弥漫着绝望的铁锈味。头顶那盏十五瓦灯泡发出的昏黄光线,在他失焦的瞳孔里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斑,如同溺毙者最后看到的水面折光。
“1984年……滨江市……”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蠕动,发出破碎的气音。这个名字对于来自未来的他,只是一个褪色的历史地理名词,代表着改革开放初期、充满活力与混乱、既熟悉又无比遥远的时代。
可眼下,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是这间散发着霉味和腐朽气息的斗室,是这具年轻却孱弱不堪的陌生躯体,是报纸上那冰冷的日期构成的、无法挣脱的牢笼!
这不是梦!后背抵着墙壁那粗粝坚硬的触感,硌得他生疼;脚底板传来的地面寒意,丝丝缕缕钻入骨髓;空气中混合着劣质烟草、老旧木头、潮湿泥土和某种说不清的陈旧油脂气味,浓烈得令人作呕。这一切感官的轰炸,都在残酷地宣告着现实。
“冷静……陈林,冷静……”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抓住脑海中那属于未来金融精英的理性碎片,命令自己停止颤抖。“必须搞清楚状况!搞清楚‘我’是谁!搞清楚这个家!”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站起身。双腿依然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开始仔细审视这个狭小的空间,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寸角落,试图从这些破败的物件中拼凑出原主的身份和生存状态。
房间比他第一眼感觉的还要小,不足二十平米。一张硬板床占据了大半空间,床头靠着墙壁。刚才他就是从这张床上醒来的。床尾对着那扇破旧的木门。
他的目光投向墙角那个暗绿色的木箱子。箱子没有上锁,只有一个简单的搭扣。他走过去,蹲下身,带着一种近乎考古发掘的慎重感,轻轻打开了箱盖。
一股更浓烈的樟脑丸混合着旧布料的味道扑面而来。箱子里叠放着几件衣物: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磨破的灰色劳动布工装(显然是父亲的);一件同样旧、打着两块深蓝色补丁的女式工装外套(母亲的);几件叠得整整齐齐、质地粗糙的孩童衣物(妹妹的);剩下的,就是属于他这个身体的:两件洗得褪色、肩膀处有些开线的蓝色“青年装”,一条膝盖部位磨损得发亮的蓝色卡其布裤子,一件领口松弛的白色跨栏背心,还有两条打着补丁的内裤和几双同样破旧的袜子。所有衣物都透着一股经年累月、反复搓洗后的疲惫感,颜色黯淡无光,布料僵硬粗糙。
箱底,压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军绿色帆布书包,上面用红漆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漆面己经斑驳脱落。陈林拿起书包,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本卷了边的旧课本:《代数》、《物理》、《政治经济学常识》。他随手翻开一本,扉页上用蓝墨水写着“陈林,滨江市第三中学,高二(三)班”,字迹稚嫩。
“滨江市第三中学……高二……”陈林喃喃自语。记忆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伴随着强烈的排斥感和眩晕。那是属于原主“陈林”的记忆,如同强行灌入的浑浊洪水。
十八岁。滨江市第三纺织厂的职工子弟。父亲陈大山,厂里机修车间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工人,技术过硬但沉默寡言,像一块被岁月磨平棱角的磐石。母亲赵桂枝,在厂食堂帮工,手脚麻利,性格温顺得像水,但眉宇间永远锁着一抹驱散不散的愁云。妹妹陈小梅,十五岁,还在读初中,成绩不错,是这个困顿家庭里唯一的亮色和希望。
去年夏天,高考。原主“陈林”拼尽全力,最终还是落了榜。分数距离最低分数线差了十几分。那个年代,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落榜意味着前途瞬间黯淡。母亲赵桂枝心疼儿子,咬牙想把自己在纺织厂食堂那份临时工的位置让出来给儿子“顶替”——这是当时解决子女就业常见却也艰难的一条路。然而,厂里名额极其紧张,母亲身体虽有些小毛病但远未到退休程度,上面一句“不符合政策”就彻底堵死了这条路。
于是,从去年夏天到现在,整整一年。“陈林”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待业青年”——这个在八十年代初期带着强烈贬义和歧视色彩的标签,如同一块沉重的烙铁,烫在他的身上,也烫在整个家庭的心上。
记忆的碎片汹涌而来:邻居大妈们探究又带着几分怜悯的窃窃私语:“老陈家的儿子,唉,可惜了,看来是没那个读书的命……”;同龄人考上大学或接了班的,意气风发的背影;街道办工作人员例行公事般的登记和语重心长却又空洞无物的“鼓励”:“年轻人要耐心等待组织安排,不要急躁,更不能学坏……”;甚至有一次和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青年在外面晃荡晚了点,被联防队员盘问,一句“我们是待业青年,没工作还不让透透气?”换来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和“二流子”、“社会不安定因素”的羞辱……
巨大的挫败感、无地自容的羞愧、以及看不到未来的迷茫,深深腐蚀着原主的灵魂。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在家里的存在感越来越低,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要么闷头睡觉,要么就坐在角落发呆。偶尔出去,也是低着头,躲避着所有熟悉或不熟悉的目光。家里原本就压抑的气氛,因为他的“待业”而更加沉重,父母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连带着妹妹陈小梅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待业青年……呵,‘失业’就‘失业’,还‘待业’……”来自未来的陈林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带着浓重的自嘲。身份的落差感如同万丈深渊横亘在面前。前世呼风唤雨的资本精英,如今成了八十年代社会最底层的“待业青年”,背负着无形的歧视和生存的巨大压力。这巨大的心理落差,比身体的痛苦更甚百倍!
他猛地关上箱子,仿佛要隔绝那段屈辱的记忆。目光转向那张破旧的木桌。抽屉! 他拉开桌子唯一的小抽屉。空空荡荡,只有几根针、几团各色线头、几张己经模糊不清的糖纸(可能是妹妹藏的)。他又把手伸进桌子底下摸索,指尖触到一个用透明胶带粘在桌板底下的旧手帕包!
心脏猛地一跳!他小心地撕下胶带,取出那个小小的包袱。布料粗糙,是那种最便宜的白棉布手帕,己经洗得发硬泛黄。他颤抖着打开包裹。
里面是一小叠皱巴巴、边缘卷曲的纸币。 最大面额是两张“大团结”——红色的拾元人民币,上面印着工农兵形象,纸质粗糙。其余是几张紫色的伍元(炼钢工人)、绿色的贰元(车床工人)、棕色的壹元(女拖拉机手),还有几张更小的角票(贰角:武汉长江大桥;壹角: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和一分的硬币(铝币)。 他一张张仔细清点,动作缓慢而慎重,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两张拾元:20元。 一张伍元:5元。 一张贰元:2元。 两张壹元:2元。 一张伍角:0.5元。 两张贰角:0.4元。 三张壹角:0.3元。 再加几枚一分硬币:约0.07元。 总共: 30.27元?不…不对……记忆里似乎还要少! 他再次确认,猛然想起刚才摸到的硬币数量不对。他低头仔细寻找,从桌脚旁边的地面缝隙里,又抠出来一枚沾满灰尘的一分硬币。 现金总额:30元整 + 0.27元 = 30.27元? 不对! 陈林眉头紧锁。这个数字对他这个习惯精确计算投资回报率的金融精英来说很别扭。他再次拿起那叠钱,仔细分开清点。 拾元:一张!只有一张!他刚才误把一张伍元看成了拾元!纸币颜色在昏暗光线下容易混淆。 伍元:两张!其中一张折痕很重。 贰元:一张。 壹元:两张。 伍角:一张。 贰角:两张。 壹角:三张。 一分硬币:八枚(刚才桌缝抠出一枚)。 重新计算: 拾元:1 × 10 = 10元 伍元:2 × 5 = 10元 贰元:1 × 2 = 2元 壹元:2 × 1 = 2元 伍角:1 × 0.5 = 0.5元 贰角:2 × 0.2 = 0.4元 壹角:3 × 0.1 = 0.3元 一分:8 × 0.01 = 0.08元 总计:10 + 10 + 2 + 2 + 0.5 + 0.4 + 0.3 + 0.08 = 25.28元! 不对! 陈林额头渗出细汗,这种低级错误让他烦躁。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像处理财务报表一样重新累加: 10(拾元) + 10(两张伍元) = 20元 20 + 2(贰元) = 22元 22 + 2(两张壹元) = 24元 24 + 0.5(伍角) = 24.5元 24.5 + 0.4(两张贰角) = 24.9元 24.9 + 0.3(三张壹角) = 25.2元 25.2 + 0.08(八分钱) = 25.28元。 没错,是25.28元! 但记忆中,这个家庭似乎连这点钱都没有!他再次搜索碎片记忆:前段时间母亲生病,似乎花掉了几块钱……上个月买煤球……妹妹交书本费…… 最终,一个清晰的数字浮现脑海:扣除掉必须留作急用、绝对不能动的几块钱(可能是预防父亲厂里工资延迟发放或者突发疾病),这个旧手帕包里,真正能动用的“流动资金”最多只有13块7毛8分钱!剩下的钱,有些是粮票布票折算的备用金,有些是母亲缝在内衣口袋里的“保命钱”,绝不敢动! “13块7毛8分……”陈林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那几张薄薄的纸币,指尖冰凉。前世他一顿饭的开销,甚至一杯咖啡的价格,都远超这个数字!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窒息的贫穷压力,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这笔钱,就是他在这个时代启动一切的种子?!这简首是个天大的笑话! 除了钱,包裹里还有折叠在一起的票证:全国粮票约莫十几斤(印着麦穗图案的城市居民定额)、地方粮票几斤、布票大约三尺(印着布匹图案)、甚至还有半斤油票、几两肉票……这些花花绿绿、印制粗糙的小纸片,在计划经济尚未完全退场的1984年,其重要性甚至远超现金!没有它们,你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布料、食油和肉类!它们是维系生存的生命线!
贫穷!深入骨髓的贫穷!像一张无形而坚韧的蛛网,将这个家庭死死缠绕、禁锢在这间不足二十平米、散发着霉味的斗室之中。这就是原主“陈林”绝望的根源,也是他现在必须面对的最冰冷、最残酷的现实!
“咕噜……” 一阵清晰的腹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格外响亮。强烈的饥饿感伴随着胃部的轻微绞痛袭来。这具身体显然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 窗外,天色似乎亮了一丝,不再是纯粹的漆黑,而是呈现出一种混沌的深灰色。远处的自行车铃声和模糊的广播声似乎清晰了一点。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老旧木门被从外面轻轻地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