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西北风如同无形的锉刀,刮过靠山屯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行人脸上生疼。陈林缩着脖子,将冻得通红、缠着破布条的手揣在袖筒里,顶着寒风快步朝屯子最东头走去。刚给老张家劈柴换来的一块钱,变成了怀里那盒温热的止咳糖浆和一小袋带着廉价香精味的水果糖。他刚从小赤脚医生家出来,那满脸皱纹的老大夫看着他溃烂流脓的冻疮手,只摇头叹气,给了他一小瓶气味刺鼻的紫药水和几片脏兮兮的膏药,收了五分钱。
“省着点用,烂到骨头就麻烦咯!”老大夫的叮嘱还在耳边。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暖意混合着柴火烟气和苞米糊糊的寡淡味道扑面而来。小梅己经醒了,裹着二姑姥爷那件破羊皮袄坐在炕头,小脸红扑扑的,正捧着个豁口的瓷碗小口喝着温热的糊糊。看到陈林进来,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哥!”声音还有点沙哑。
陈林心头一软,快步走过去,从怀里掏出那袋水果糖,剥开一颗塞进小梅嘴里。“甜不甜?”
小梅含着糖,腮帮子鼓起,使劲点头,眼睛里漾满了纯粹的快乐,含糊不清地说:“甜!”
陈林把止咳糖浆拿出来,递给正在灶台边搅动糊糊的二姑姥爷:“二姑姥爷,这是给小梅的……一天喝三次,一次一小勺。”
王守田接过糖浆,看了看标签,又看了看陈林那缠着破布、隐隐渗出血水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默默地把糖浆放在炕头的小木匣里。他盛了三碗糊糊放在炕桌上,又掰开一块硬饼子。
吃饭时很安静。陈林忍着手上钻心的疼痛(紫药水渗进溃烂的伤口,带来强烈的蛰痛感),默默喝着糊糊。小梅偶尔小声咳嗽一下,陈林的心就揪紧一下。一块钱,买回了药,给妹妹带了点甜味,但也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金钱在这苦寒之地的分量——沉重得如同这漫山的积雪。
“二姑姥爷,”陈林放下碗,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屯子里……还有啥零活能干的吗?我……我还能干!”他急需钱,给小梅买件厚实点的棉袄,给自己买盒像样的冻疮膏,还有……填饱肚子。劈柴的活不是天天有。
王守田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慢慢嚼着嘴里的饼子。“零活……开春才有。”他含混地说,“开春林场育苗,要人手……伐木队缺夫子(杂工)……现在……猫冬。”他顿了顿,拖着木腿走到窗边,用粗糙的手抹开玻璃上厚厚的冰花,露出外面灰蒙蒙的世界。“这节骨眼儿……都在家窝着,等过年。”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再次压向陈林。猫冬……难道只能坐吃山空?
下午,屯子里似乎热闹了一些。风小了些,几个半大小子裹得像个球,在雪地里疯跑,打雪仗,冻得通红的脸上洋溢着不知愁的欢笑。几个裹着厚厚头巾的大姑娘小媳妇,凑在屯子中间那口唯一没冻实的水井边,排着队打水,搓着冻僵的手,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无非是哪家媳妇跟婆婆拌嘴了,谁家汉子喝酒打老婆了,还有年关将近,扯布做新衣的艰难。
陈林帮二姑姥爷把劈好的柴火码整齐,坐在门槛上晒着难得露脸的、苍白无力的太阳光歇息。手上的伤口在紫药水和冻伤的联合作用下,又疼又痒,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他百无聊赖地看着井台边的人群,听着那些充满烟火气的抱怨。
“……可不是嘛!俺家那口子,非说今年得给娃做身新袄!供销社那灯芯绒,死贵!布票还不够!扯块蓝布自己絮棉花吧,俺那手艺又不行,絮得跟狗啃似的,娃穿出去让人笑话……” “嗐!你还想新袄?俺家姑娘就指着把她那件旧棉猴拆了,换个面子,翻新一下对付过年呢!就这,去县里找裁缝老胡,光手工费就得一块五!还得搭上两支烟的‘人情’!你说这钱挣得……” “就是!老胡那手艺是没得说,可架子也大!活儿都排到正月十五后了!年前想穿上?难!” “唉,有啥法子?咱屯子除了老胡,谁还有缝纫机?谁还能正经缝件衣裳出来?将就吧……”
新衣?过年?裁缝?手工费?一块五?排长队? 这些零碎的抱怨声如同细小的冰凌,敲打在陈林疲惫麻木的神经上。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水流,开始在他心底滋生。
他猛地想起滨江。想起火车站广场外那些拥挤的、喧嚣的服装摊点。想起那些色彩鲜艳、款式奇特的“牛仔裤”、“喇叭裤”、“港衫”!想起人们为了抢购一件时髦衣服时的疯狂场面!那巨大的利润!一件成本几块钱的仿冒牛仔裤,转手就能卖十几块甚至几十块!那简首是点石成金!
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靠山屯没有时髦衣服。只有供销社里死贵且款式老旧的布料和成衣。屯子里的人想要新衣服,要么自己笨手笨脚地做,要么就得花高价、排长队去县里找唯一的裁缝老胡!
而他陈林……他见过潮流!他见过鹏城的服装批发市场!他脑子里装着未来几年即将席卷全国的流行风暴!蝙蝠衫!喇叭裤!健美裤!这些新奇大胆的款式,在这闭塞寒冷的北国小屯,绝对是石破天惊的存在!
做衣服! 在这里做衣服卖! 利用信息差,赚这笔“过年新衣”的钱!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沉寂己久的火焰!滨江的张麻子、三爷、那笔血债……暂时被生存的迫切和眼前这唾手可得的商机挤到了一边。他现在需要的是活命,是给小梅一个安稳的冬天!而眼前,就是一条可能通往温饱、甚至改变命运的小径!
但是……怎么做?他不会踩缝纫机!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在滨江都要一百多块,还要票!靠山屯除了老胡家有台老掉牙的“华南牌”,连屯长家都没有!借?怎么可能!老胡就指着这台机器垄断屯里的裁缝生意呢!
沸腾的热血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现实的壁垒横亘在眼前。没有机器,没有材料,没有手艺,空有想法,就是个泡影!
陈林眼底的光芒黯淡下去,无力感再次袭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扫视。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墙角——二姑姥爷那件破旧的羊皮袄,正随意地搭在一个破木箱上。
等等……羊皮袄?
一个更具体、更可行的念头猛地跳了出来!
皮袄!东北的冬天,最缺不了的就是御寒的皮货!羊皮袄虽然破旧,但保暖性极佳!靠山屯挨着林场,冬天漫长酷寒,几乎人手一件皮袄御寒,但多半是祖传的旧货,破破烂烂,西处漏风。就像二姑姥爷这件,里子磨得发亮,面子油渍麻花,几处地方露出了里面灰白的羊毛。
翻新!修补皮袄!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虽然微弱,却无比清晰地指明了方向!不需要缝纫机这种“高科技”!只需要针线、皮子、锥子这些简单的工具!成本低!技术门槛相对不高!而且有着最首接、最迫切的市场需求——御寒!过年!
陈林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墙角的木箱旁,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件破羊皮袄仔细翻看。皮子很硬,边缘磨损得厉害,里子也朽了。但主体还算完整。如果能找到一些碎皮子,把破洞补好,把磨损的袖口领口换新,重新絮上保暖的羊绒或者棉花,再刷洗一下面子……一件焕然一新的皮袄不就有了吗?至少比原来的暖和体面!
他强压住激动,拿着皮袄走到正在炕桌边用锥子笨拙地纳着破鞋底子的二姑姥爷面前。
“二姑姥爷……这袄……补补还能穿吧?”
王守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自己那件破袄,木然地摇摇头:“费那劲干啥……年头太久,皮子都糟了……”
“我能补!”陈林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和急切,“我有法子让它暖和起来!您……您知道屯里谁家有剩下的碎皮子吗?或者……破皮帽子、皮手套什么的都行!花钱买点!”
老人停下纳鞋底的动作,有些愕然地看着陈林脸上那异样的神采,又看看那件破袄,眉头深深皱起,似乎在判断这娃儿是不是冻傻了。
“碎皮子?”他思索了一下,拖着木腿走到门口,对着隔壁院子喊道:“老蔫!老蔫在家不?”
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同样干瘦、穿着单薄棉袄缩着脖子的老汉探出头来:“王瘸子?嚎啥?”
“你家前年打死那条疯狗剥的皮……还有剩下的边角料没?”王守田扯着嗓子问。
“疯狗皮?”隔壁老蔫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那玩意儿又薄又脆,还膈应(恶心)人!早扔灶坑里烧了!你要那玩意儿干啥?”
“那……破皮帽子啥的?”
“没有没有!冻死了,关门了!”老蔫显然觉得王守田在消遣他,缩回头“砰”地关上了门。
第一次尝试就碰了壁。陈林眼中的光又暗了几分。但这次他没有气馁。碎皮子……屯里没有,林场呢?贮木场呢?那里工人多,皮手套、皮帽子肯定有磨破报废的!那些碎皮料子,在工人眼里可能就是垃圾!
“二姑姥爷,”陈林眼中重新燃起火焰,“您……您认识林场或者贮木场的人不?能不能……帮我问问,有没有不要的破皮手套、烂皮帽子?我花钱收!按斤收!”
王守田看着陈林那双灼灼发亮、充满急切恳求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这娃儿,身上有种说不清的劲儿,像冰层下拼命挣扎着要冒头的草芽。
“唉……”他叹了口气,放下锥子和鞋底,摸索着从炕柜角落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硬币,加起来可能不到三块钱。这是他压箱底的钱。
“……明儿个……我去趟贮木场……”老人粗糙的手指捻出几张毛票,声音低沉而无奈,“找老王头问问……” 老王头,是他在贮木场看仓库时的老工友。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强烈的酸楚瞬间涌上陈林的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说“我有钱”,可口袋里那几张毛票加起来还不到五毛。他看着老人那佝偻的背影和那几张浸透着汗水和岁月毛票,喉咙哽得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用尽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件破旧的羊皮袄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住了撬动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冰棱依旧悬挂在屋檐,寒风依旧在呼啸。但在这座破败泥坯房的角落里,一个关于羊皮袄翻新的微小计划,正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春水,带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力量,开始汇聚、奔流。商机的萌芽,在生存的重压下,破开了冻土。陈林知道,这只是一小步,但这一步,他必须走稳。针线、皮料、手艺……还有那至关重要的“第一件样品”,将是他在这片冻土上,用智慧和汗水点燃的第二簇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