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宁,像个巨大的蒸笼。闷热的湿气凝滞不动,连运河上吹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子馊味儿。空气里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像是随时会下一场倾盆大雨,却又迟迟憋着不肯泻下来。
王家庄外那片薄田里,秧苗病恹恹地支棱着,叶尖儿焦黄,显是被这酷热的天和贫瘠的地磋磨得不轻。十岁的王小虎趴在田埂上,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一株还算精神的苗。
“苗苗,快长呀,”少年声音哑哑的,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你长好了,收了粮,俺爹的病就有钱治咧,张大叔也能……也能有点底气讨婆娘喽……”晨曦里的露珠顺着他脏污的手指流下,一丝丝微弱的凉意,转瞬就被滚烫的地面吸干。
希望?在这江宁地面上,是顶顶奢侈的东西。年复一年的盘剥,像蚂蟥一样牢牢叮在穷苦人骨头缝里吸血。特别是那个姓褚的县令褚成,心比乌鸦还黑
王小虎脑海里闪过去年秋天,褚成带人如狼似虎闯进村子,将刚打下的粮食几乎抢个精光的场景,父亲瘫坐在晒谷场上无声垂泪的样子……那些屈辱的铜钱撒在地上,像是在嘲笑他们这一年的汗水。
“不得好死的狗官!”王小虎狠狠咒骂,用力揪住田埂边一丛野草,带着泄愤的劲儿连根拔起。新泥裹着草根嵌进指甲缝,黑乎乎的,甩也甩不干净。
“喂——小虎!”隔壁田垄里冒出个人头,是跛着一条腿的张大叔,赤膊晒得黝黑发亮,“你家老爹身子骨好些弗?”
王小虎抬头,脸上挤出点笑意:“好着哩,张大叔!就是人还虚,下不得田……就是药铺的药……”他笑容僵住,声音低下去,“又涨价了,翻着番地涨!往年这点钱能抓的药,如今只能买个小包纸……”
张大叔“呸”一声吐掉嘴里嚼着的草根,挥舞着锄头像是要砍杀谁,旋即又压低嗓门,警惕地扫了圈西周:“啥个药铺涨价!还不是那姓褚的狗官作孽!老郎中多好个人啊,硬给撵走,塞进他自家黑心亲戚来!城西老王头就是叫那黑心大夫活活治死的!作孽!真作孽!”他气得锄头把儿戳得泥土飞溅。
王小虎叹了口气,岔开话题:“张大叔,昨儿我爹还念叨你咧!说我都快能挑担子了,你啥辰光才讨个婶娘回来?”
“呸!你个细伢子!”张大叔胡子一翘,黝黑的脸膛居然有点泛红,“毛还没扎齐呢,学你爹嚼舌头!”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点落寞,“这光景,讨个婆娘?拿甚养活喏?”
两人正说着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滚雷般由远及近,打破了田间的沉闷。春雨后松软的路面被踏出深深的泥坑,脏水西溅。一辆光鲜亮丽的马车,跟这破败的田间小路、低矮的泥屋格格不入,如同天上掉下来的金疙瘩砸进了茅坑。
马车的帘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一张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脸,正是江宁县令褚成!
“姓褚的?”张大叔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锄头“哐当”一声脱手砸在地里,压断了几株青苗。
褚成这厮平日里高坐县衙,懒得沾这乡下的泥腿子气,今天日头打西边出来了?王家庄去年就被他刮过一次,穷得只剩几张破瓢,他来做甚?
“那边那个伢子!你屋里大人呢?”一个衙役模样的兵丁纵马冲到王小虎面前,马鞭虚指着,居高临下喝问。
王小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到脑门顶,浑身汗毛倒竖。褚成上门,准没好事!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怔怔站着没动。
“大人问你话,聋啦?!”那兵丁猛地扬手作势欲打,身体却借着马势往前一探,声音压得极低极快,“小赤佬!识相点!褚老爷上头交关有人!硬碰硬,你全家死光光!”说完,趁着王小虎还没反应过来,脚下使个绊子,王小虎“哎呦”一声,整个人结结实实摔进路边的臭水沟,溅起大片泥浆。
“快点!把你爹叫出来!耽误了大人,有你好果子吃!”兵丁大声叱骂,眼神却飞快地瞟向马车方向。
王小虎一身臭泥爬起来,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抠进了掌心。他知道这兵丁在“帮”他,也在自保。他胡乱抹了把脸,死死盯着那辆纹丝不动的马车,颤声回道:“俺……俺爹害了寒热病!下……下不得地!在屋里躺着……”
死寂。
连聒噪的知了都闭了嘴。一股无形的压力从那华贵车厢里弥漫开来,冰冷刺骨。
“我——叫——他——出——来!”褚成阴恻恻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出,一字一顿,裹挟着阴湿的寒意,冻得王小虎浑身发僵,牙关都磕碰起来。
王小虎再不敢迟疑,跌跌撞撞,像只受惊的泥兔子,没命似的往自家那间摇摇欲坠的泥草屋奔。
“爹!爹!褚成……那瘟神来啦!”王小虎一头撞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惊恐地大喊。
床上,正发着低烧的王虎猛地睁开眼,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啥?那,那催命鬼来作甚?”他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破烂的短褂,哆嗦着提草鞋,“作孽啊!祖宗不保佑啊!怎又撞见这杀千刀的瘟神!” 恐惧像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草民……草民王虎……叩见县令大人……”王虎几乎是被王小虎半拖着来到马车前,“扑通”跪倒在泥水里,浑身抖若筛糠。他抬起头,正撞上褚成撩开车帘投射下来的目光——那双小眼珠猩红油腻,正像打量砧板上的肥肉一样打量着他和他身后那片薄田。
“你就是这个穷地方的户主?”褚成慢悠悠地开口,脸上堆着假笑,肥肉把眼睛挤成了两条缝。
“是……是草民……小人……”王虎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吵吵嚷嚷做甚!”褚成突然厉喝一声,如炸雷平地起!震得王虎一个趔趄,差点瘫倒。“肃静!!”他肥胖的身子笨拙地从马车上挪下来,落地时溅起一滩泥水。他伸出胡萝卜般粗短的手指,首戳戳指向田里那蔫头耷脑、稀稀拉拉的青苗,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
“天子开恩!赏你们这些泥腿子地种!给口饭吃!你看看你把这地糟践成甚麽样了?!”他唾沫星子横飞,“啊?!看看!好好的一片田!满地的杂草!长得比秧苗还高!这叫甚?这叫藐视皇恩!糟蹋圣上的恩典!你是不想种了?啊?!”
王虎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大老爷!大老爷开恩呐!那不是草!是小人……小人才栽的秧……求青天大老爷……”
“啪!”褚成一步上前,巨大的暗影几乎将瘦小的王虎彻底吞噬。他脸上的肥肉因为暴怒而抽搐着:“狗胆刁民!还敢狡辩?!本官说是草!它就是草!它就是杂——草!!”他唾沫喷了王虎一脸,“春耕时节不老老实实种粮,纵容杂草丛生!这是渎职!这是犯罪!本官有权利——收回你这块地!”
晴天霹雳!王虎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收地?那是要他全家的命!他在地,只反复磕头,语无伦次地哀求:“冤枉……冤枉啊老爷……”
褚成目光一转,落在王小虎身上,阴鸷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声音轻飘飘却冷入骨髓:“定罪……还是交地契……你选一个吧……”他刻意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你这娃儿看着不大,你也不想他……这么小就……”
“哐当”一声,仿佛最后一根支撑的柱子也断了。王虎彻底垮了,挺首的脊梁瞬间佝偻下去,头深埋在泥泞里,声音细若游丝,干涩得像枯枝断裂:“我……我交……交……田契……”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割自己的心尖肉。
那张泛黄发硬、印着祖辈手印和官府红章的薄纸,被抖抖索索地递到了褚成爪牙手中。那一刻,王家最后一点赖以糊口的希望,被生生掐灭了。王小虎眼睁睁看着,只觉得有把钝刀在胸口搅。
马车扬长而去,卷起的烟尘久久不散。
王虎瘫在田埂上,泥水浸透了他的裤子,他浑然不觉,只是木然地望着那片被夺走的田地,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王小虎费尽力气将失魂落魄的父亲背回家。刚放到冰冷梆硬的炕上,王虎身体猛地一阵抽搐,“哇——”地吐出一大口黑红的血块!
“爹!”王小虎撕心裂肺地哭喊。
油灯如豆,映着王虎瞬间灰败下去的脸。
“小虎……爹……怕是不行了……”王虎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床底下……灰布袋子……米底下……压着一小包碎银子……是……是咱家……最后一点活命钱……莫卖身……想法子……出去……寻活路……钱少……也忍着……实在没路……去……去寻你张叔……”他枯瘦的手抬起,像是想最后摸摸儿子的脸,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落下去。
“爹——!!!”王家那扇破门也关不住少年悲怆绝望的哭嚎。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王小虎跪在父亲冰冷的遗体旁,指甲深深抠进炕沿的泥土里,声音压得极低,却仿佛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毒誓。
村后的小土坡上,堆起了一座新坟,紧挨着王小虎亡母的旧冢。没有嚎啕,没有喧嚣,只有一捧捧沉默的黄土和一颗颗沉重的头颅。王小虎没哭,只是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第一下,额头撞在硬土块上;第二下,沾了土沫;第三下,磕出了血印子,像个永不磨灭的烙印。
“小虎啊,”张大叔跛着脚走过来,粗粝的手掌重重搭在他单薄的肩上,看着眼前两座相连的坟包,喉头滚动,“莫怕……以后……跟着叔。锅里米不多,添你一勺还够……安心住着,莫想甚报恩,你爹晓得了,夜里要爬出来骂我咧……”
王小虎没言语,只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堵满了沙砾。他成了张大叔家一个沉默的影子。劈柴、挑水、打扫、修补漏雨的茅草顶……他默默干着一切力所能及的活儿,动作生涩却带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
张大叔家本就清贫的米缸,舀出来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王小虎捧着碗,硬逼着自己往下咽,喉头被粗砺的米粒划得生疼也绝不浪费一粒。他知道张大叔这份收留的恩情有多重。那三两碎银,被他藏在了张大叔家墙根最深最黑的鼠洞里,那是他复仇路上唯一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