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在一片嬉笑声中,徐承德正持着毛笔奋笔疾书:
洪武五年九月二日,天气晴。
今日是开堂的第一天。在昨日的分班中,我有幸与王振忠一同分到了学制班,可惜小明宁学识不足,还需深造,只得去了蒙童班。
若说科举班只进一人,便是那沈定远睥睨学院,一人独大。但学制班更是卧虎藏龙,那一身青衣的少年周洵,有着足够进入科举班的实力,却自降身份来了学制班。更有吴家吴绣,前日在明伦堂的表现傲气凌人,被下放学制班定是为了磨练心性。
可以说,吴绣与周洵,先后在所有师生面前出尽了风头,那高光足以成为整个江宁县的一桩美谈,不知何时,我也能拥有这样的魄力……或者说,实力呢?
但不得不说,秦淮书院的“开学第一课”果真特殊,没想到不仅没有像以前的夫子那样强调西书五经和科考的重要性,反而让我们学制班的二十人相互认识,如此想来,蒙童班也应如此。那么,科举班呢?让沈定远自己认识自己吗?
咳。
第一课上,王振忠竟说他在前些日子在山上救了个大将军,他一向实诚,如今却怎说得这番胡话?李夫子都气得翘胡子了!
吴绣显然如昨日那般气傲,似乎没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但今日的他却没有特立独行,若是昨日的他,断然不会老老实实的站在台前,更不会说出那句“在下吴绣”来。
周洵看着似乎不近人情,反而却是整个学制班最好说话的人,他说起话来仿佛春风拂叶,细腻而温暖。他仿佛知道任何人心中所想,总能巧妙地接住话茬,或者说,可以引导话题方向。这个人绝不简单。
……
“承德!那槐根堂的吃食味道真不错!你若再不去,当心那些饭菜都凉了!”
王振忠的大嗓门从身后传来,凝在笔尖的墨汁受惊之下滴落在“日记簿”上,韵出一朵莲花。
“这便去了。”徐承德收起簿子,伸展了许久未动而酸涩的腰肢,“听刚刚路过的同学说,栖霞亭风光极好,不知能否端着餐盘去那边吃?”
王振忠虽看着大大咧咧,却显然不太适应这全是同龄人的“学习氛围”,无论徐承德走到哪里,都紧紧地跟在身后:“想来是可以的,那边的人没有说必须在槐根堂内进餐,我还看到有人蹲在门口哩!”
“不过,因为在门口挡到其他人吃饭,那同学被槐根堂里做饭的大叔一脚踹到边儿上去了。”
王振忠的嘴如同麻雀般叽叽喳喳,待徐承德进槐根堂拿到了午饭都没有消停。忍受着身边人的闲嚷嚷,他定睛一看餐盘中的饭菜,竟还出现了荤腥。徐家卖鸡蛋为生,家有余资时也只是偶尔能吃到荤腥,这学院竟给五十多人都有配备!当真是财大气粗!
明宁!这里!”
王振忠忽地扯了一嗓子,徐承德这才发现食堂角落坐着的晏明宁。晏明宁年纪小,怕生,此刻安静地坐着,乡里口中的“明仔”在这里,乖巧得像一只小鼠。他的对面,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梳着双丫髻、面容清秀的小女孩,两人小口吃着东西,偶尔低声交谈两句,倒也有几分童趣的和谐。这只“小鼠”安静地坐着,面前的餐盘己然见底,只呆呆地想着事情——那是父母殷切的期盼。
在清水河下游,一片依着缓坡开垦出的梯田间,坐落着几户晏姓人家。晏明宁的家,便是其中一户。土坯垒砌的院墙,爬着几株顽强的丝瓜藤;院子角落里堆放着农具,几只芦花鸡悠闲地踱步。
他的父亲晏大柱,是村里公认的侍弄田地的把式,对那几亩薄田的脾性,比对自己的掌纹还熟悉。母亲慧娘,则包揽了家中活计与养鸡副业,手脚麻利,性情温和坚韧。
晏明宁,是这对勤恳农家夫妇的小儿子,打小就叫“明仔”。家里清贫,但不缺烟火气和踏实的温情。父亲寡言少语,却会在星光下带着他辨识北斗星,告诉他“天上星亮,地上谷实”,踏实做事才不辜负老天爷给的饭碗。母亲会在油灯下,一边缝补衣物,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偶尔塞给他一个还温热的煮鸡蛋:“明仔,吃了好好长本事。”
明仔懂事很早。看着父母在田地里躬身劳作的汗水,感受着烈日炙烤下土地的坚硬,他比同龄人更快地理解了何为生计,何为责任。他没有“农家子弟苦大仇深”的悲情,只是自然而然地接过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清晨鸡鸣时喂鸡拾蛋,农忙时跟在父亲身后拾麦穗、递茶水。
与徐承德的相遇,是清水河边的一段善缘。上个月,徐承德帮村里收粮后路过晏家田,口渴讨水,小小的晏明宁捧着一大碗凉茶跑过来递给他,眼神黑亮而干净。徐承德见他乖巧,便随口问了句:“认得字么?”明仔摇摇头,又点点头:“爹爹说认字能明理,是好事。”徐承德想起父亲徐恩的教诲,又看看眼前这伶俐朴实的农家娃,心中一动:“往后得空,教你认几个字?”
这朴实的邀请,像一粒小小的种子,落进了田垄上少年懵懂的心田。
从此,田间地头、河边树下,便常常能看到这幅温暖的画面:劳作间隙,或日落收工后,徐承德用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上划字:“天”、“地”、“人”、“田”……小名“明仔”的晏明宁蹲在一旁,小手跟着在地面上描摹。学得认真,记得也快。“徐哥哥,这个‘禾’字,是不是跟咱们田里的禾苗长得一样?”“这个‘勤’字笔画好多,不过爹爹常说要勤快,我就记得牢!”他求知的目光,清澈透亮,带着一种土地赋予的朴素好奇和天然专注。
当秦淮书院招生的消息传来,晏家并没有太大波澜。晏大柱磕了磕烟斗,对慧娘说:“娃子愿意去,就去吧。多认几个字,懂点道理,总没坏处。咱不指望他光宗耀祖,当个明白人就行。”没有宏大的期待,只有对孩子可能拥有的、超越他们这一代认知空间的朴素支持。
……
突如其来的叫喊打断了晏明宁的思绪,他如一只受惊的小兔从座椅上窜了起来,当看到徐承德温和的笑,与王振忠那豪放的姿态时,内心的惊悸方缓缓平定。
“承德哥,振中哥,今天王夫子居然没有教我们识字儿,反倒让我们互相认识哩!只可惜我……怕生,在台上半天没说出话来。不过幸好有田小豆,我的名字都是她念出来的!”
“没事的,明宁,日后的机会还有很多,总会熟络起来的。要不我们一起去栖霞亭休息会?”
徐承德晃了晃手中的餐盘,他喜静,槐根堂对他来说还是有些许嘈杂。
王振忠招呼晏明宁一起走,明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对面的小女孩,小女孩大方地笑了笑,摆摆手。明宁这才端着小小的餐盘跑了过来。
女孩也跟在了身后。
“走,承德说栖霞亭那边景致好,咱们也去那儿吃!总比蹲门口强,省得挨一脚。”王振忠兴致勃勃。三人端着各自的餐盘——徐承德和王振忠的盘里糙米饭上卧着一小勺色泽油亮的红烧肉和几根青菜,晏明宁则是稍小一份的饭菜配了个煮鸡蛋——朝着书院侧翼那处郁郁葱葱、有飞檐翘角隐隐探出的栖霞亭走去。
栖霞亭临着一片小小的池塘,亭边几株古枫初染红意,倒映在水面,微风拂过,漾开碎金,确实比人头攒动的槐根堂清爽惬意得多。亭中己有三西人分散而坐。
徐承德三人寻了靠栏的位置坐下,刚掀开盖着菜的碗盖,那的荤香顿时让他食欲大动。徐家卖鸡蛋为生,偶尔才见荤腥,这学院一视同仁的份例让他心头微暖。
王振忠更是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颤巍巍的红烧肉就往嘴里送,烫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含糊地赞道:“唔…香!比俺娘炖得还烂糊!”声音在安静的亭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晏明宁则小心翼翼地剥着鸡蛋,小脸上写满了珍惜。
正吃着,亭外石径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徐承德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两道身影正踏上亭前的石阶。
一青一素。
青的温和,素的高冷。
正是周洵与吴绣。栖霞亭中,清风徐来,水声隐隐。
王振忠的大嗓门和大大咧咧搁下餐盘的声响,如同投入寂静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亭中原有的微妙平衡。
“承德,明宁,坐啊!这位置正对着河,舒服!”王振忠浑然不觉,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石凳,一边对晏明宁旁边还在叽叽喳喳分享蒙童班“拍手歌”的田小豆说,“小丫头,慢点说,瞧你把明宁脸都急红了!”
晏明宁的脸确实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田小豆咯咯笑着,反而更起劲地摇他的手:“明宁哥害羞啦!”
就在这时,徐承德清晰地感觉到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
一道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嫌恶,来自倚柱而立的吴绣。他如同被侵入了领地的孔雀,那身云锦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端着白瓷小盅的手并未放下,眼神如同冰锥,扫过王振忠那盘磕碰过的粗瓷餐盘,扫过他大大咧咧的姿态,最终定格在徐承德盘中——那尚未来得及动几口、堆积着几块酱肉和米饭的瓷盘上。吴绣薄唇紧抿,唇角勾起一丝刻薄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场不入流的闹剧,又像是在无声地谴责这种粗糙与“浪费”。
另一道目光则清冷淡漠,却带着一种能穿透表象的穿透力,来自静坐的周洵。
周洵停止了指尖在石桌上规律的轻叩,在王振忠聒噪起来的瞬间,他便抬起了眼帘。他的目光掠过王振忠激动挥舞的手臂,掠过他唾沫横飞讲述“老将军故事”时喷溅在空中的细小水滴,最终稳稳地、平静地落在了徐承德的脸上。
那眼神无波无澜,既无吴绣般的鄙夷,也无分毫的亲近之意,更像是在观察一件值得琢磨的东西。他似乎在瞬间捕捉到了徐承德眼中那份对剩余食物本能的、不易察觉的怜惜,捕捉到了他在王振忠高谈阔论和对吴绣目光隐隐忌惮之间的那份局促。
王振忠的“奇遇”正说到高潮:“……那老伯腿上的伤疤,啧啧,足有尺长!一看就是刀砍的!腰牌上那虎头,眼睛都是宝石镶的,在太阳底下……”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徐承德盘边。
“振中!”徐承德忍不住低声喝止,声音带着一丝窘迫。这不仅是因为王振忠的声音太大,更是因为他感觉到周洵和吴绣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让他如坐针毡。他下意识地想去护住餐盘,又觉得这动作太过小家子气,只得僵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泄露出一丝对食物价值的在意和此刻处境的尴尬。
亭内空气一时凝滞。
就在徐承德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僵局时,一首静默的周洵,倏然动了。
他动作幅度很小,优雅且无声。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平静地将目光从徐承德脸上移开,落到两人之间那块空着的桌面上。然后,他伸出了右手。那只手修长匀称,指甲修剪得极其干净整齐。他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稳稳地捏住他自己面前那只光洁如新的空餐盘——那是他吃完后仔细擦拭过的,边缘不带一丝油渍——以极其轻缓、平稳的姿态,朝着徐承德的方向,轻轻推了过去。
餐盘与石桌面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嗞”的一声轻响。
白瓷盘停在了徐承德面前,距离他那还剩大半份饭菜的餐盘只有一掌之距。盘面空无一物,泛着清冷干净的光。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没有任何言语解释。周洵推完盘子后,甚至没有再看徐承德一眼,仿佛只是随意拂去一粒尘埃。然而,这推盘的动作,精准地落在徐承德因王振忠唾沫和那几块酱肉而心神不宁的瞬间!
“……” 徐承德彻底愣住了,心脏仿佛被那只干净的白瓷盘狠狠撞了一下。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