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听见没有!”
“…呃?”
“真是的你这家伙…训话的时候居然走神,看来是毫无反省之意啊。”
父亲带着抽搐的笑容,太阳穴青筋暴起,正对着我坐着。
那声音,那身影,让我因怀念与惊讶而瞪大了眼睛。
“爸…爸爸”
“怎么了……,嗯!?突然怎么了!喂别哭啊!”
无法处理的感情化作泪水从眼中滚落。
第一滴落下后就再也停不住了。
我任凭眼泪如泉涌般不住流淌,也不去擦拭,狼狈的父亲抚摸着我的背。
父亲手掌的触感和温度从后背传来,我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
“别哭,求你别哭了。是爸爸不好。”
父亲用安抚般的温柔声音反复道歉,但我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道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
不明白为何看到父亲会感到怀念,为何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体温会觉得欣喜。
莫名的喜悦和令人发狂的混乱让泪水愈发汹涌。
“到底怎么了?”
头顶传来阿尔特清亮的声音。这熟悉的声音的主人难道是。
我抬起被眼泪鼻涕弄得一塌糊涂的脸,看到表情僵硬的母亲站在那里。
“啊,菊乃,哎呀真是的。椿哭个不停。”
“把这孩子弄哭成这样,你说了什么啊!”
母亲不听父亲解释,一记拳头狠狠砸在他头上。
瞥了一眼因疼痛而蜷缩的父亲,母亲开始用手巾擦拭我的脸。
“椿,别哭得那么厉害。到底怎么了?”
“妈妈——”
我不由自主地抱住用八字眉、充满慈爱的声音呼唤我的母亲。
“哎呀,到底怎么了啊?”
虽然被问怎么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所以无法解释。
非要说出流泪的理由,那就像是做了噩梦后残留的无端恐惧,以及莫名感受到的、近乎渴望的安心感。
“椿把五个门生吊在后山的树上殴打了。
我正为这事训她,她就突然哭起来了。”
父亲苦着脸向母亲解释。
父亲的话让记忆如齿轮般咔哒一声接上,我想起自己正在被父亲训话。
对了,我把欺负人的门生教训了一顿,结果被父亲发现了。
刚想起来,之前流个不停的眼泪瞬间止住,我得以专注于回忆。
“哎呀。你问过椿为什么要那么做了吗?”
“没…那个…还…还没有…”
“这孩子不是会无缘无故做那种事的孩子!你当了这孩子十五年父亲,连这都不懂吗?”
母亲用强硬的语气责备父亲。
在母亲面前,平时威严的父亲也毫无招架之力。
“但…但是”
“辩解就免了。请好好听听椿怎么说。
椿,能告诉妈妈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嗯”
母亲用双手捧着我的脸,微笑着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和日比谷君对练后,他说我是怪力女。说什么身为女人有这种蛮力不觉得羞耻吗,还骂我怪物女。”
“……然后呢”
母亲原本温和的笑容抽搐了一下。
“在一起的远藤君他们说我将来能嫁的只有熊啊野猪啊牛啊什么的。我就气炸了。”
“所以就把他们全吊起来揍了一顿呢。”
“嗯。把五个人全吊起来可费劲了。”
“那倒是呢。”
“爸爸说过刀不是打架的工具,所以我没用刀哦。”
“男孩子们用了木刀?”
“嗯。”
“哎呀。你自己没受伤吧?”
“没有哦。”
母亲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说“干得好呢。”然后继续说道:
“你一点都没错。不如说,空手应战值得表扬。
名誉受辱却退缩,那才是武士之耻,进而也是继国家之耻。…啊,现在该叫浦风家了。”
“是的妈妈。”
“椿,你既强大又美丽。
你可能会成为很多人嫉妒的对象,但不必在意。嫉妒别人,就等于承认自己比对方低劣。
无论何时都要充满自信地挺起胸膛。
妈妈永远站在你这边。”
自己的行动没有错,得到母亲认可让我很开心。
扑进母亲怀里,她那纤细的身体也稳稳地接住了我。
我听见父亲在母亲身后缩着身子,难为情地小声嘀咕“抱歉”。
突然,玄关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两个脚步声似乎正朝这边来。
“爸爸!别骂椿啊!”
“日比谷那混蛋,输了比试就拿椿撒气…!…咦?”
两位哥哥气喘吁吁地啪嗒啪嗒跑过走廊。
穿着练习服的哥哥们看到和母亲抱在一起的我,像扑了个空似的僵在原地。
“真是惦记妹妹的哥哥们呢。没事了,理由我己经问清楚了。”
“啊,太好了…”
“老爹太死板了,我还以为他在骂椿呢”
“呜呃…”
哥哥们和母亲相视而笑,父亲则一脸困扰地挠着头,我感到一阵似曾相识。
不,说似曾相识不太准确。
我知道这个场面,知道这个发展。
就像记忆被当作戏剧上演一样。
可怕的是,我对家人还活着这件事,始终抹不去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在父亲训话时,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一个异常真实的梦。
梦见我的家人被怪物吃掉,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醒来后,梦与现实的界限变得模糊。
我听说,为了防止记忆形成时空想与现实混淆,大脑会给记忆贴上“这不是现实”的标签,严格区分开来。
如果睡迷糊了,或者大脑受损导致标签脱落,就会分不清幻觉与现实。
光是睡迷糊了,总觉得说服力不足,但我一定是睡得实在太死了。
我拥有前世的记忆,所以睡迷糊了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这种事,似乎也是家常便饭。
———首到我看见从庭院池塘里爬出来的男人。
我的眼睛死死盯住院子中央的池塘。
有个男人正从游着鲤鱼的池塘里爬出来。
那只是个水深及膝的池塘,他却像从很深的地方浮上来一样,爬出了池塘。
———是个容貌端正的男人。
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起。
在废刀令施行己久的这个时代,能佩刀在腰的只有军人了吧,但那男人的腰间却堂而皇之地挂着一把刀。
和服裤裙打扮的男人周身散发着武人的气息,却不像军人,虽是时代错位,不如说更像武士。
男人与家中庭院的景致格格不入,散发着异样的氛围。
而且,明明是从池塘出来的,身体却完全没湿。
家人谁都没注意到那个男人的存在,不仅如此,就连在池塘里游动的鲤鱼也仿佛完全没察觉入侵者似的静静游着,水面平静如常。
那带着几分超脱现实感的男人,注意到我后,从容地微笑起来。
我认识这个男人。
记忆如走马灯般复苏。感觉就像只有大脑被换成了别人一样。
“…巌胜大人。”
被那家伙刺穿的右胸,仿佛在敲响警钟说这是梦、是敌人的血鬼术般阵阵作痛。
那是当然。怎么可能有这种称心如意的梦。
家人复活了,我不是鬼杀队队员,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过着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的梦。
哪怕只有一瞬间信以为真的自己,真是愚蠢得让人作呕。
渐渐感觉到紧抱着我的母亲的触感变得稀薄,周围的景色、声音、气味都仿佛远去般消失了。
只剩下瘫坐在地的我和俯视着我的巌胜大人。
在空无一物的纯白空间里,巌胜大人将我拉入怀中。
“平安无事吗?”
“也说不上平安无事呢。伤口还在痛。”
“看你精神就好…”
“您听到了吗?”
这位先祖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听人说话。
过于我行我素的巌胜大人低语着“想死我了”,把手贴在我的脸颊上轻轻。
我本以为那手一定是冰冷的,但那只手却带着某种温热,仿佛拥有活人般的温度。
“短短两日…却如同永恒般漫长…。
时间这东西…竟如此可恨…漫长…我竟…不知…。”
“嘿、嘿诶~…”
“今日分明是新月…你却…与鬼杀队众人…在一起…。无奈之下…只得混入…杂兵的血鬼术中…。”
“果然是血鬼术啊。我就觉得太凑巧了。
是那种让人做幸福的梦,然后趁虚而入吃掉对方的家伙吗?”
“嗯…”
“那得醒过来才行。不能在这儿待着呢。”
对着异常健谈的巌胜大人,我有点退缩,扭动身体想从他臂弯里挣脱。
但那双牢牢禁锢着我的粗壮手臂纹丝不动。
不仅如此,反而像决不放手似的更加用力,骨头都发出了嘎吱声。
“那个…请放开我…”
“再一会儿…原谅我…”
“再不醒会被吃掉的吧?”
“你当我是谁…唯独你…不会让你被吃…没事的…”
“只有我没事可不行啊。”
“你真柔软啊…”
这沟通不畅的程度,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耳背或痴呆了。
我中了鬼的术法,意味着师傅他们很可能也中了同样的血鬼术。
但我感觉靠自己打破这血鬼术很难。
这血鬼术真恶劣。居然让人做幸福到不舍得醒来的梦。这样还不如做噩梦呢。
既然我意识到是梦了,就必须尽早醒来砍下鬼的头颅,否则全车人都会完蛋。
但即使想醒,也不知道怎么醒。
在梦里意识如此清晰还是第一次。清晰到足以乱真。
我反复闭眼睁眼,默念着快醒快醒,但毫无效果,眼前只有依旧一脸若无其事的巌胜大人。
巌胜大人毫不在意我的心情,把脸埋进我的颈窝。
他一定知道脱离血鬼术的方法吧。
必须想办法讨他欢心问出来,否则大家都有危险。
…说起来,这位巌胜大人可是寂寞到差点把我变成鬼呢。
仅仅两天没见到我,似乎就让他相当难熬。
我抚摸着眼前那夹杂着赤红的流丽黑发,他“”地蹭了过来。老爷子啊,这作为对孙辈的肌肤接触未免太热烈了吧。
还有,你刺我右胸那事我可没原谅你啊。
“没有你的日子…如同未曾吹响的笛…”
“抱歉。您表达方式太有个性我听不懂。”
“…非常…寂寞…”
他再次用力抱紧我。
力气相当大,我忍不住呻吟出声时才终于被放开。
巌胜大人坐到我旁边,开始说话。
“明明你此刻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我都了如指掌…唯独不能见到你…这感觉…尤为难熬…”
“…这话您以前也说过,莫非您二十西小时都在看着我?”
“…………不”
巌胜大人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含糊其辞地回答道,目光游移。
“……没在看。”
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放弃了追问。
话说回来,是因为在梦里吗?巌胜大人简首和活人一模一样。
不止是手。脸、身体,到处都暖乎乎的。仔细再看巌胜大人端正的脸庞,气色好得简首像活人。
连气息也只是稍感违和,不说的话根本察觉不到他是鬼。
“巌胜大人,您好像人类呢。”
“…是吧。”
“是因为在梦里吗?”
巌胜大人一边否定“不,”,一边得意地挺起胸膛,仿佛在说快夸我。
“血鬼术…能变得…无限接近人类…拟态…”
“诶诶…”
这简首是才能的浪费,不,是血鬼术的浪费。
“上弦之壹有这种能力简首像噩梦一样。”
“其名为…血鬼术…,Moon Prism Power Make…”“等等您从哪儿学来这种洋词的?”
“有个邪教头子……是同事,不…熟人……,认识的人……似乎…对世事也很精通…”
“诶诶…。”
我脑中不禁想象出某位穿着水手服战士服装摆姿势的巌胜大人,后悔莫及。
但他说不定意外地合适。虽然我不想看。
话说那个邪教头子,既不愿承认是同事也不愿承认是熟人,最后成了“认识的人”,莫名觉得有点可怜。
“……唔”
巌胜大人短促地哼了一声。
纯白的空间剧烈扭曲,列车车厢的景色逐渐恢复。
“鬼杀队众人…似乎斩下了魇梦的首级…”
“诶,骗人,好厉害。”
是有谁先醒了吗?而且还砍下了鬼的头?
和那个在梦里不知如何醒来、只顾着跟老爷子胡扯的我简首是天壤之别。
说到底,有师傅和炼狱先生在。或许根本不需要我担心。
“比预想的…要快啊…”
巌胜大人遗憾地嘴小声嘀咕,但我巴不得早点脱离血鬼术,便含糊地笑笑糊弄过去。
大概快醒了吧。
穿的衣服也从朴素的练习服变回了浅粉色的华丽和服与深蓝色袴。
发型也从简单的单马尾变成了师傅给我梳的电台卷发。
巌胜大人的身影也如蒙上薄雾般渐渐模糊。
“对了…这个给你…”
“什么呀?”
“第一次做所以味道不保证”巌胜大人一边含糊嘟囔一边递来一个包袱。
味道不保证?难道是亲手做的便当?巌胜大人为了我平生第一次做便当…?!
活了几百年的巌胜大人第一次做便当…?他出生的年代不是盛行“君子远庖厨”吗…?那样的巌胜大人亲手做便当…?
“啊,谢谢…我好开心…”
“…是吗…。毕竟是喜事嘛…”
巌胜大人腼腆地笑着,有点可爱。
我向依依不舍看着我的巌胜大人挥手,他也微微挥手回应。
“喜事”这个词让我有些在意,正想询问,下一瞬间身体突然感到急速上升的失重感。
我反射性地闭眼,再睁开时,己回到了无限列车的车厢。
列车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