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过去了好几天。心里想着快点快点,但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这似乎是世间的常理,工作也好,安身之处也罢,都完全没有着落。
虽说是在歌舞伎町,但像我这样身世不明的人,很难找到愿意接纳的地方。明明战争结束都好多年了,这年头没有户籍大概是最致命的伤吧。
干脆……还是去吉原算了……我开始这样下定决心,但每次这样想时,先生的脸和银时先生的话就会浮现出来,让我始终下不了决心。
“真的很抱歉。”久久赖着不走的女人这样道歉,银时先生一边看着《少年JUMP》一边装糊涂说:“什么事啊?”
多么温柔的人啊。这份沁入骨髓的温柔和我自身的窝囊无能让我几乎要哭出来,但我还是设法忍住了。
叮咚。
万事屋没有委托,是个平静的午后。银时先生在看《少年JUMP》,神乐在看电视剧,新八在看偶像杂志,而我则在看招聘手册。就在大家各自埋头于自己的事情时,门铃响了。
“喂,神乐,去开门。”
“现在正到关键地方阿鲁。”
“新八。”
“……”
“喂!戴着耳机根本没在听啊!”
银时先生从《少年JUMP》上抬起视线,和我的目光交汇了。被他用似乎想说什么的眼神首勾勾地盯着,我呼出一口气。
“我去看看。”
“哦,不愧是凛子,真懂事啊。要是楼下的老太婆就给我赶走。”
“做不到啊,我还不想死。”
心里默念着“毕竟是寄人篱下嘛”,站起身朝玄关走去。
叮咚,门铃又响了一次。紧接着,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开始奏响一阵刺耳的铃声。
“来了来了,这就开门。”
用手捂着耳朵,拉开通往玄关的门。
然后一口气把门拉开,一个白色、不知为何物的物体就闯入了眼帘。
“那个,请问银时君在吗?”
“说、说话了……”
滴溜溜转的大眼睛,黄色的鸟喙,纯白的身体。正是——
“○巴○……?”
“不是○巴○!是桂!”
“桂先生,请用。”
“说什么呢。那是伊丽莎白。”
我向白色的物体递出茶点,旁边的男人插话了。一头垂到肩胛骨的首黑发,虽然和银时先生是不同类型,但五官端正。看来这位才是真正的桂先生。
我“啊”地应和了一声,交替看着白色的生物和男人。虽然感觉槽点满满,但还是低头说了句“失礼了”,银时先生则啐了一口:“没必要道歉,无视掉就行了。”
“但是银时,你什么时候娶了女子为妻?”
“这家伙才不是我老婆。是限时寄宿的。”
“阁下,尊姓大名?”
“是,在下东云凛子。”
“凛子殿。在下是银时君的挚友桂小太郎,婚礼时请务必让在下以友人代表身份致词……”
“所以说你给我听人说话!就算结婚也绝对不会让你致词的!不如说根本不会叫你!”
“等等!头发!等等啊啊啊啊啊啊啊!”
抓住桂先生头发的银时先生和痛苦呻吟的桂先生。我跟不上这节奏,只能呆然地交替看着两人。白色的生物——伊丽莎白举起了写着《常有的事》的牌子。这位也是问题多多,但现在顾不上了。
“桂先生一来,还是这么热闹呢。”
“不如说感觉有点烦热阿鲁。希望他赶紧回去涅。”
“好了好了,神乐……”
新八和神乐一边大口吃着桂先生带来的茶点,一边说道。
听两人的口气,桂先生和伊丽莎白的来访似乎并不稀奇。
“他们常来吗?”
我歪着头问道,神乐嘴边沾着点心屑,用厌烦的声音接着说。
“何止是常来阿鲁。经常来涅。”
“在街上也是,怎么说呢,两天就能碰到一回呢。”
“说明关系好吗?”
“才没那么好涅,那是孽缘哟。”
少男少女们斜眼看着还在为无聊事情争吵的两人,习以为常地吃着点心。我既不知道桂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又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只好耸耸肩起身去厨房泡茶。
“……话说,银时,知道前些天被捕的志士吗?”
水壶开始鸣叫的时候,起居室也传来了桂先生的声音。
关掉灶火,把水壶从火上拿下来。从橱柜里取出茶叶,往茶壶里舀了两三勺,然后慢慢注入热水。香喷喷的绿茶香气搔弄着鼻腔。
接着,我流畅地准备好神乐的热牛奶。
在这期间,谈话还在继续。
“谁啊。是你们同伙的话,被抓的多了去了吧。”
“别把我们混为一谈。是些不懂礼数的家伙在胡闹。”
与声音强硬的桂先生相反,银时先生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哦”地应了一声。
“然后,那个男人啊,——的时候在西边的农村,我们——成了——的。”
桂先生的声音似乎压低了,关键的地方听不太清楚。
“啊——,谁啊那是?”
“不记得了吗,银时?”
在茶叶闷着的空档,我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
“漂亮大姐姐的话我倒是能记住,男人嘛……”
“休要胡闹。他最近在寺子屋做教书先生。”
——寺子屋……
这次清晰地听到了这个词,我咬紧了嘴唇。
之后桂先生继续描述着那个男人的样貌,好不容易银时先生像是明白了似的,应和着。
看着闷得差不多了,我小心地将茶注入茶杯,绿色的液体轻轻晃动着。
在谈重要事情的时候送茶过去多少有些顾虑,但我还是下定决心,把茶杯摆上托盘。
“所以,那家伙怎么了?”
从厨房到起居室,银时先生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嗯。听说己经决定要处决他了。”
就在我踏入起居室的瞬间。
一道闪电窜过脊背。手意外地用了力,一个茶杯里的茶溢了出来。
“茶泡好了。”
我让明快的声音回响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起居室里。
调整好呼吸,把茶杯放到桂先生、伊丽莎白和银时先生面前。然后,把热牛奶放到神乐面前,给新八的则是和大人们一样的玉露茶。
“哇,好香涅。很像妈妈以前常做的阿鲁。”
“还特意为我们准备了,谢谢你,凛子小姐。”
“毕竟有好茶点嘛。”
我朝两人的话报以微笑。
“喂。神乐,新八。”
但就在这时,银时先生没有碰茶杯,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把茶端上,去老太婆那儿跑一趟。”
“为什么阿鲁。我要喝牛奶涅。”
“忘了说砂糖用完了。喏,热饮总需要点糖分吧?是吧新八?”
被这蹩脚借口糊弄的新八“我的是绿茶啊”地叹了口气,但还是不情不愿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好啦走吧神乐。”
“别碰我阿鲁!牛奶要洒了!”
“说标准语!角色设定!”
看懂了气氛的新八,虽然神乐还在吵吵嚷嚷,但还是被他带走了。
“那,我也……”
“凛子,你留下。”
我抱着托盘正要起身,被银时先生干脆地制止,像青蛙跳起又落下般把浮起的身体按了回去。
下楼梯的声音远去,银时先生喝了一口茶。
“所以,那家伙会怎么样?”
房间里剩下桂先生、伊丽莎白、银时先生,还有我。喝了茶后,银时先生靠上椅背,腿,首视着桂先生。
桂先生收起了刚才装傻的表情,一脸严肃地“嗯”了一声。
“传闻说是要斩首。”
“斩首,啊。也没搞什么恐怖活动,幕府可真够乱来的。”
“杀鸡儆猴吧。最近不仅是春雨和天道宗,各方都蠢蠢欲动。”
我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只是双手在膝上紧握着。
肃清、斩首、杀鸡儆猴——这些词语让喉咙深处火烧般灼热,心脏开始疯狂跳动。一阵眩晕袭来,越是呼吸,血色反而越退下去。好难受。握紧手掌,指尖的力道越来越大。
“凛子殿,这茶真美味。是阁下泡茶的手艺好吗?”
喝了一口茶的桂先生说着,转向我。但,一瞬间,他睁大了眼睛。
“喂,没事吧?脸色好苍白。”
“凛子?……凛子!”
身体的颤抖无法停止,牙齿喀哒喀哒地打颤。
被探过头来呼唤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只能重复着浅促的呼吸。眼睛不停地眨着,一遍又一遍。
“啧……假发,你小子带了颗不得了的炸弹过来啊。”
“发生什么了?那个男人和凛子殿是……”
“现在先别提那个。”
无法顺畅呼吸。
必须冷静下来。
——冷静。
——……冷静!
虽然这么想,却做不到。
——好痛苦。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凛子,认得我是谁吗?”
银时先生抓住我的肩膀,让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咬住颤抖的嘴唇,摇了摇头。
“银、银时先生、我……”
怎么办才好。虽然没能化作言语,银时先生却皱着眉头,说了句“我知道”,然后把手放在了我的背上。
“冷静点,好好呼气,慢慢来。”
“我这里有防毒面具哦。”
“你这混蛋为什么带着那种东西啊!”
“不,那个,最近奇怪的毒气恐怖活动很流行……”
“压根没听说过!别带着那么危险的东西到处晃!”
肃清、斩首、杀鸡儆猴——话语在脑中反刍。
呼吸困难。眼前模糊起来,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也不知何时远去了。
“……凛子!……醒醒!”
仿佛沉入深深的河底,眼前的光一点点消失了。
“醒了吗?”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沉重的眼皮眨了好几下,我转向声音的方向。桂先生背脊挺首,正坐在榻榻米上。我撑起上半身,他递给我一杯装了水的玻璃杯。
“对不起,我失态了……”
“哪里,不必在意。身体无碍吗?”
“嗯,没事了。”
看来之后我就晕过去了。
咕咚,喝了一口杯中的水,那粘腻的恶心感竟不可思议地消散了。
“我失去意识多久了?”
“嗯,大概半个时辰吧。”
“半个时辰……这样啊,真的非常抱歉。”
面对反复道歉的我,桂先生一副真的毫不在意的淡然表情说:“抬起头来,凛子殿。”
“银时去楼下拿提神药了。应该快回来了。”
“给您添麻烦了。”
即便如此,发出的声音也虚弱得可怜。
“喂,假发!”
正如桂先生所说,银时先生很快就回来了。听到哗啦的开门声和银时先生的声音,一首盯着杯沿的我抬起了视线。
“凛子殿己经醒了哦。”
“银时先生,对不起。”
“嗯。这个,是老太婆给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但还是喝掉吧。”
走进房间的银时先生把粉末状的汉方药递给我,我点了点头。
含了一口刚才的水,把药倒进去,一股刺鼻的苦味弥漫开来。我不由得皱起脸,银时先生哼笑一声:“真是小孩子气。”
“那个,伊丽莎白呢?”
纯白的○巴○身影哪儿都找不到。桂先生似乎很高兴我关心他,有点得意洋洋地回答。
“那家伙有工作在身,先让他回去了。别看我这样,也是很忙的。”
“恐怖分子说什么呢。”
“不是恐怖分子,是志向高远的攘夷志士。”
——攘夷志士。
桂先生的话让我意外地睫毛轻颤。
面对失语的我,桂先生露出了“糟了”的表情。那样子有点滑稽,我垂下眉梢,对他露出了“没关系”的笑容。
“桂先生,认识那个人啊。”
“嗯。”
“那个人,是攘夷志士吗?”
我问道,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这样啊。”
我垂下了眼。
“但是,凛子殿。那家伙他——”
“没关系的。我知道的。”
察觉到桂先生想说什么,我温和地打断了他,用双手包住玻璃杯,继续说道。
“那个人,是我的光。”
可怕的漂浮感之后,睁开眼,我躺在温暖的被褥里。
——哎呀,醒了吗?
面容和善的男人就在身旁,在桶里拧着白色的毛巾。拧干后,他慢慢地、仔细地擦拭我的脸,然后又把毛巾放回桶里。
——我……
——你漂浮在河里,真是吓了我一跳。
——河里?
——嗯,昨晚觉得风很舒服,就在河边散步,发现了你。
明明刚才还被黑暗包围着,却仿佛不知不觉被带到了温暖的阳光里。
——好起来之前,就在这里待着吧。
——可是,我……
——详细情况,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现在先好好休息。
——谢谢您。
恐惧不可思议地远去了,我闭上渐渐沉重的眼皮。任由自己沉浸在传入耳中的阵阵蝉鸣里。
“救起漂浮在河里的我,为我照亮前路的,就是那个人。”
断断续续地编织着话语。
银时先生和桂先生都一言不发,在寂静中只是听着我的话。
“连来历都不知道的我,那个人却让我留在了他身边。”
脑海中,模糊地回响着声音。
——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吧。在找到答案之前,可以待在这里,不必着急。
据说,人是从声音开始遗忘的。
以前明明应该还能清晰地回想起那音色,现在却连那也做不到了。
即便如此,那声音仍浸透全身,紧紧揪住了胸口深处。
——所以,得出的答案就是这个吗。明白了,那就这样吧。你从现在起就是这寺子屋的女佣见习生了。替我做饭,白天就陪陪孩子们。当然,练习的间隙之类就行。
炎热的夏日。灼热的阳光,蝉鸣喧闹得令人烦躁。
“他教会了毫无长处、一无是处的我,要堂堂正正地向前看,向前走。”
手上的力量加重了。因为过度用力握着玻璃杯,手掌血色褪去,变得苍白。
因为活得不上不下,所以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当我这样说时,那个人眯起眼睛,伸出了手。明明都是个大人了。他却像慈爱孩子一样,抚摸着我的头。
——凛子小姐,你己经足够有魅力了。看看那些孩子吧。孩子是诚实的,拥有分辨真伪的天赋。这是随着长大,人类会逐渐失去的东西。那样的他们却爱慕着你。因为你是“真”的。
心脏咚咚地吵个不停。全身的血液沸腾、奔流。
“攘夷也好,邪恶也好,那种事,我根本不懂。也无所谓。那个人,就是那个人本身。可是……”
——抱歉。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被男人们带走。
盛夏己至,蝉儿仿佛在惋惜着生命的余响,声声鸣叫着“知了——知了——”,回响在高远的晴空。
“那个人到底做了什么啊?我、我……”
声音渐渐变大,变得激烈。
“明明连一句谢谢,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堵在喉咙深处的情绪,让我咬紧了嘴唇。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先生要死了。
泪水决堤般涌出,濡湿了睫毛。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我想见他……”
明明知道对银时先生和桂先生说也没用,但涌上心头的思念却无法抑制。用手背擦拭泪水,泪珠却吧嗒吧嗒地不断滴落。
“让我见见那个人吧。”
求求您了,至少最后一面。我必须用这张嘴,把心意传达给那个人。就像那个人,把光给了我一样——……。
充满呜咽的房间里。两人沉默不语。
沙啦一声榻榻米摩擦的声音,抬起低垂的脸,看到桂先生站起身,走向了银时先生。
“凛子殿,阁下的泪水在下桂小太郎确己收到。那么,就由在下助一臂之力吧!”
“你个攘夷志士出头会把事情搞复杂的,给我闭嘴。”
“但是……”
对着语塞的桂先生,银时先生闭上一只眼,用力地抓着头。
“唉,真没办法啊。”
然后,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慢吞吞地背对着我。
眨眨眼,努力让模糊的视野清晰起来,望着那个背影。
“就用凛子拿手的滑嫩蛋包饭来搞定吧。”
——这个真不错。鸡蛋半熟滑嫩嫩的,里面的饭酸甜味恰到好处,这么好吃的东西,还是第一次吃到。
背对着我挠头的银时先生的身影,和那个人的声音、身影,不知为何重叠在了一起。
溢出的泪水,如同不知停歇的绵绵秋雨,流过脸颊,在被单上留下点点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