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不是医疗舱的恒温，也不是金属的触感。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被掏空了半边的虚无之冷。每一次心跳，都像一把钝刀子在那空荡荡的右肩断口处反复剐蹭。那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不断明灭的幽蓝能量薄膜，是共生体残留组织最后的挣扎，强行封住了伤口，却封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空洞和撕裂灵魂般的幻肢痛。每一次明灭，都带来一阵尖锐的、仿佛神经被强行拔断的刺痛。
赵秦云躺在“不屈号”医疗区最深层的隔离床上，左臂死死攥着床沿冰冷的合金栏杆，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失血的青白。汗水和血水的混合气味，混杂着消毒水刺鼻的气息，是他意识清醒时唯一能感知到的现实。视线模糊，天花板上那些散发着柔和冷光的灯带，在眼中扭曲成一片片晕染开的光斑。
霍克中校那句“残次品”、“诱饵”的冰冷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扎刺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王罡被星尘之民带走，生死未卜；王雅的精神信号在归墟星域的边缘挣扎，如同风中之烛；而他自己……一个连下床都困难的废物，被共生体撕裂、被李倩茹抛弃的躯壳。
绝望如同粘稠的沥青，试图将他彻底封死在病床上。
“神经稳定剂注射完毕。生物等离子封口膜活性稳定在临界值，但能量衰减趋势无法逆转。量子退相干效应在脊柱神经丛区域持续扩散……”埃利森博士的声音透过观察窗的通讯器传来，带着一种面对不可逆转损伤时的疲惫和公式化的漠然。“……建议进行长期低活性维生方案，最大限度维持现有组织活性，延缓崩溃。”
长期维生？延缓崩溃？赵秦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霍克会让他像个标本一样躺到彻底变成一滩无用的有机质吗？还是说，在他这具残躯彻底失去“诱饵”的价值前，榨干最后一点可能？
就在这时！
嗡！
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刺痛”，并非来自右肩的断口，而是……来自更深的地方！来自他脊柱深处，那些因量子退相干而混乱、灼痛的神经丛！
这刺痛感并非物理的痛，更像是一种……被强行“拨动”的感觉！
紧接着，一股冰冷、浩瀚、却支离破碎的意念流，如同无数碎裂的冰晶，狠狠刺入他混乱的意识核心！
**“……种子……”**
**“……散落……”**
**“……归墟……”**
**“……找到……”**
**“……融合……”**
**“……否则……”**
**“……湮灭……”**
碎片！是李倩茹的意念碎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破碎、混乱、充满了强行传递信息的消耗感！如同垂死之人的呓语！每一个词都带着冰冷的回响，每一个词都指向归墟星域！
种子？散落？融合？湮灭？
赵秦云猛地瞪大了眼睛，剧烈的精神冲击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昏厥！但一种源自本能的、不顾一切的执念死死撑住了他！他捕捉到了！在这些破碎的意念中，夹杂着一丝微弱到极致、却无比熟悉的……温暖频率！是王雅！她的精神信号！虽然微弱混乱，如同被风暴撕扯的呼救，但确确实实存在！就在那片名为“归墟”的黑暗星域深处！李倩茹的碎片在指引！在警告！王雅还活着！但情况危急！
“呃啊——！”赵秦云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身体在病床上剧烈地抽搐起来！脊柱深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搅动！神经监护仪发出凄厉的警报！断臂处的幽蓝薄膜疯狂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随时可能崩溃！
“怎么回事？！神经信号剧烈紊乱！量子退相干指数飙升！”埃利森博士失声惊呼。
“是量子扰流！残留共生体组织在被动共鸣！来源……指向外部空间！强度……无法解析！”监控员的声音充满了惊骇。
观察窗外，霍克中校冰冷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他死死盯着病床上痛苦挣扎的赵秦云，盯着他断臂处那疯狂闪烁的幽蓝光芒，更盯着他眼中那瞬间燃烧起来的、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
“是‘她’？还是……别的？”霍克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扰流特征……与之前记录的李倩茹意志残留高度相似，但……极其破碎！”埃利森博士紧盯着数据流，“他……他似乎接收到了某种指向性信息！信息源……指向归墟星域方向！”
“归墟……”霍克咀嚼着这个词，眼中冰冷的算计光芒再次闪烁。他猛地按下通讯器：“罗兰！‘破军’最后的数据分析结果！立刻！”
几秒钟后，罗兰冰冷的声音响起：“数据碎片重组完成。湮灭核心瞬间，共生体能量模式出现短暂‘弥散态’，其能量特征……与检测到的外部扰流存在高度吻合的‘共鸣基频’。初步推测，目标区域存在……与赵秦云体内残留共生体组织同源的‘碎片’。”
同源碎片！种子！李倩茹破碎意念中的关键词瞬间被印证！
霍克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观察窗，钉在赵秦云脸上：“赵秦云！告诉我！你感觉到了什么？‘她’说了什么？归墟星域里有什么？！”
赵秦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脊柱的剧痛和意识的混乱如同风暴，但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他死死盯着霍克，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破碎的词：“种子……散落……归墟……找到……融合……否则……湮灭……小雅……在那里……信号……求救！”
每一个词都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但每一个词都带着血淋淋的真实！
霍克的瞳孔骤然收缩！种子？散落？融合？湮灭？还有王雅！李倩茹的警告和王雅的求救信号交织在一起！这不再是简单的营救任务！这涉及到“零号机密”的核心——李倩茹的残留力量！甚至可能涉及到对抗“幽暗之源”的关键！
巨大的风险！但也可能是……前所未有的机遇！
“埃利森博士！”霍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给他注射最高剂量的‘冥河’级神经稳定剂！强行压制量子退相干扩散！罗兰！我要方案！立刻！用‘破军’残骸里所有能用的东西！给他打造一条能承受那点‘垃圾’的临时手臂！不需要战斗！只需要……能当个‘指南针’！能承受共鸣！能让他活着抵达归墟星域！”
“霍克中校！‘冥河’级稳定剂会严重损伤他的神经可塑性！而且强行连接残存共生体……”埃利森博士试图劝阻。
“执行命令！”霍克的声音如同寒冰，“他只需要活到找到‘种子’，或者当个合格的‘灯’！其他的，不重要！”
冰冷的指令如同铁锤，砸碎了赵秦云最后一丝关于“康复”的幻想。他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一次性的、指向归墟的活体探测器。
接下来的日子，是机械的、冰冷的、充满痛苦的地狱。
“冥河”级神经稳定剂注入脊髓的瞬间，如同液态氮灌入血管！极致的冰冷瞬间冻结了脊柱深处那撕裂般的灼痛，但也冻结了所有的感知和情绪。世界仿佛被隔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声音模糊，光线黯淡，连王雅那微弱的求救信号都变得极其遥远、模糊。只有断臂处那层幽蓝薄膜下，共生体残存组织那微弱而冰冷的脉动，依旧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存在，提醒着他自身的异化和此行的目的。
他被推入一个充满了刺耳机械噪音和刺目焊接火光的维修舱。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熔融的焦糊味、冷却液的刺鼻气味和浓重的臭氧。巨大的机械臂在他残破的身体上方移动，冰冷的探针反复扫描着断臂处那层幽蓝薄膜和内部脆弱的结构。
罗兰的身影在强光照射下如同一个冰冷的幽灵。他那覆盖着精密电子义眼的半边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义眼中疯狂闪烁的数据流显示着他正在进行着精密的计算和操作。
“清除坏死组织。建立临时神经接驳矩阵。能量通路嫁接……最大安全阈值。”罗兰冰冷的声音在赵秦云模糊的听觉中响起，如同遥远的回音。
没有麻醉。或者说，“冥河”稳定剂己经剥夺了他对剧烈疼痛的感知能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被剥离的麻木。他只能“感觉”到冰冷的器械在断口处操作，感觉到某种坚韧而冰冷的合金结构被强行嵌入、固定在残存的肩胛骨和锁骨上。感觉到无数细如发丝的、带着微弱生物电流的金属导线，如同根须般强行刺入幽蓝薄膜下那些濒临崩溃的共生体残存组织和周围勉强维持活性的神经束。
每一次连接，都伴随着身体本能的、微弱的抽搐和幽蓝薄膜剧烈的闪烁。罗兰的操作精准而冷酷，如同在组装一件精密的仪器，而非修复一个活人。他将“破军”残骸中回收的部分高传导性星尘合金骨架、能量阻尼器碎片、甚至那门严重损毁但核心结构尚存的“裁决者II型”脉冲炮的微型能量转化模块，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粗暴整合、重塑！
最终，呈现在赵秦云模糊视野中的，是一条……狰狞的金属造物。
它从右肩断口处延伸出来，长度约为一截小臂。主体是闪烁着哑光冷灰色的高强度钛钨合金骨架，结构粗犷、棱角分明，布满了粗暴的焊接点和临时加固支架。骨架外层覆盖着不规则的、取自“破军”装甲内层的星尘淬炼合金板，边缘锐利，散发着内敛的幽蓝光泽。最前端并非手掌，而是一个由多重能量阻尼环包裹着的、结构复杂的接口平台。平台上，镶嵌着那颗取自脉冲炮的微型能量转化模块的核心，此刻正散发着不稳定的幽蓝色微光，几条粗壮的能量管线如同血管般连接着它和金属臂的主体。
没有美感，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实用主义和暴力拼接的痕迹。它沉重、冰冷、与赵秦云的身体格格不入，仿佛一个强行焊接在血肉之躯上的工业残骸。幽蓝薄膜下的共生体残存组织被强行“嫁接”在这条金属臂的神经接驳端口上，微弱的脉动感顺着冰冷的金属结构传来，带来一种异物扎根般的钝痛。
“临时神经接驳完成。能量通路嫁接完成。共生体组织活性……暂时稳定。”罗兰的声音毫无波澜，“代号：‘归墟引航臂’。功能：被动放大并引导共生体组织对同源‘种子’碎片的共鸣信号。输出：无。防御：无。耐久度：预计不超过三百标准时。使用禁忌：禁止任何形式的能量过载或高强度物理冲击，否则连接部将瞬间崩溃，并引发共生体组织不可控湮灭。”
三百小时。一条指向死亡终点的倒计时手臂。
“很好。”霍克冰冷的声音在维修舱内响起。他走到赵秦云床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条狰狞的金属义肢，又看向赵秦云那双因“冥河”稳定剂而显得空洞、麻木的眼睛。“记住你的价值，上士。找到归墟星域里的‘种子’，或者……找到王雅精神体的准确坐标。这就是你这条‘引航臂’存在的全部意义。别让我失望。”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冰冷，“也别妄图脱离掌控。‘不屈号’会停留在归墟星域外围。你的行动，全程监控。”
赵秦云没有任何反应。麻木的神经隔绝了屈辱和愤怒，只剩下冰冷的任务指令烙印在意识底层：找到种子。找到小雅。
他被移上一艘小型、涂装没有任何标识、如同幽灵般的“夜枭级”高速侦察舰。舰内空间狭小、冰冷，只有最基本的维生系统和一套简陋的神经接驳装置，用于监控他断臂处那层幽蓝薄膜的状态和“引航臂”的共鸣读数。随行的只有一名沉默寡言、眼神如同剃刀般锋利的联邦特勤处“清道夫”——代号“铁手”（Ironhand）。他的任务很简单：确保赵秦云活着抵达任务区域，记录数据，必要时……处理掉失去价值的“货物”。
侦察舰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脱离“不屈号”庞大的舰体，如同离巢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滑入深邃的太空，朝着那片被混乱星云和引力陷阱标记的“归墟星域”疾驰而去。
跃迁启动。亚空间的乱流在舷窗外扭曲。赵秦云躺在冰冷的维生舱内，左臂被固定在舱壁的束缚带上，右肩连接着那条沉重冰冷的“归墟引航臂”。麻木感依旧，但脊柱深处因“冥河”稳定剂带来的冰冷冻结感，似乎在漫长的旅途中开始出现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一种新的“感觉”，正从那裂痕中滋生。
不是剧痛。不是麻木。
而是一种……冰冷的“牵引”感。
源头，正是那条冰冷的金属义肢！尤其是镶嵌在接口平台上的那颗微型能量转化模块的核心！
嗡……
极其微弱、持续的嗡鸣声，并非来自舰体引擎，而是来自那核心内部！它似乎……在无意识地、自发地吸收着亚空间跃迁时逸散的、极其微弱的背景辐射能量！这些能量被核心转化，形成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冰冷的能量流，顺着那些粗壮的能量管线，缓缓注入金属臂的主体骨架，最终……渗透进幽蓝薄膜下那些被强行嫁接的共生体残存组织！
每一次冰冷的能量流注入，都让那微弱的共生体脉动感……清晰一丝！稳定一丝！如同给垂死的篝火添入了一缕冰冷的星火！同时，一种极其隐晦的、被放大了的“共鸣”感，也顺着那冰冷的金属结构，传递到赵秦云的脊柱神经丛！
他“感觉”到了！
在亚空间乱流的深处，在归墟星域的方向上，无数极其微弱的、如同宇宙尘埃般的幽蓝色“信号”，正以一种特定的、缓慢而坚定的频率……闪烁着！如同黑暗大洋深处，散落的、呼唤着彼此靠近的……星辰碎片！
种子！李倩茹破碎意念中的“种子”！
它们散落在归墟星域的深处！而这冰冷的“引航臂”，在吸收了亚空间能量后，正被动地放大着这种共鸣！指引着方向！
赵秦云空洞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死灰中，迸溅出一点微弱的火星。
冰冷金属与残存星尘的嫁接，在亚空间能量的滋养下，成了指向黑暗尽头的罗盘。麻木的意识深渊里，那一点因“种子”共鸣而迸溅的火星，微弱却顽固。归墟星域混乱的星云在舷窗外旋转，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名为“铁手”的监视者阴影般立在舱门处，目光如刀。赵秦云缓缓转动沉重的金属义肢，感受着其中冰冷能量流与共生体微弱脉动交织的异样触感。引航开始了，通往散落星辰的黑暗航路，每一步都踩在自身湮灭的倒计时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