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下了一夜。
冷院的窗棂糊纸破了大洞,风卷着雪沫子往里灌。地上薄薄一层白,很快被沈烬低落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呵化。
她蜷在硬板床上,薄被裹不住彻骨寒。青禾撞墙时那声闷响,还有萧绝在诏狱水牢里那句“你的债,还清了”,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凿刺着摇摇欲坠的神志。
痛。浑身都痛。被炭火烧灼过的双手缠着脏污布条,脓血渗出,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带来钻心的疼。心口的窒闷更甚,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隐痛——那是青禾噩耗带来的冲击,喷出的那口血,似乎抽走了她大半生气。
死寂。
只有风雪呜咽,和门外哑婆偶尔挪动脚步的、枯叶摩擦似的声响。
世界一片灰白,冰冷,绝望。复仇?像个遥远又荒诞的笑话。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快没了。
“吱呀——”
沉重的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刺破了冷院的死寂。
不是哑婆送饭的时辰。
沈烬眼皮都没抬。是谁?萧绝?曹安?还是哪个奉命来“处置”她的番子?无所谓了。
脚步声很轻,踩在薄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不止一人。
一股极淡的、清苦的药草味,混在冰冷的空气里飘了进来。
沈烬微微蹙眉。不是府里常用的熏香。
脚步声停在门口。锁链响动,门被推开。
光线涌入,刺得沈烬闭了闭眼。她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
门口站着两个人。
当先一人,身形挺拔如松,穿着东厂千户的墨色劲装,外罩玄色大氅,肩头落着未化的雪。面容冷峻,正是裴琰。他目光扫过屋内,落在沈烬身上,带着一种惯常的审视,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他侧身让开半步。
后面跟着一个女子。很年轻,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青棉裙,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夹袄。提着一个半旧的藤编药箱。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一股与这深宅大院格格不入的疏朗和坚韧,眼神清澈却透着沉静。
“督主命我带医者来看看你的伤。”裴琰开口,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
沈烬喉咙干涩,发不出声,只是漠然地转动眼珠,看向那个提药箱的女子。
那女子对上沈烬死寂的目光,并无惧色,也无怜悯,只是微微颔首:“姑娘,我叫阿阮。”声音清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乡音。
阿阮?沈烬混沌的脑子里划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念头。府里何时有这样一位女医?
裴琰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简短补充:“阿阮姑娘是裴某故人之妹,暂居府中,精于外伤。督主…允了。”
萧绝允了?沈烬心底冷笑。是怕她这个“摆设”真死了,少了个折磨的玩意儿?还是…另有所图?
阿阮己经放下药箱,走到床边。她动作麻利,先探了探沈烬的额头,又轻轻执起她被布条包裹的手腕。
“嘶……”沈烬下意识想抽回,剧痛让她额角渗出冷汗。
“姑娘忍忍。”阿阮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她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解开那脏污的布条。
脓血粘连着皮肉被撕开,露出底下狰狞的焦黑和溃烂。空气里弥漫开腐臭。
阿阮的眉头皱紧了,清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凝重和…不易察觉的愤怒?她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小刀、烈酒和几个青瓷药瓶。
“裴大人,烦请准备些干净热水。”阿阮头也不抬地吩咐。
裴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出去安排。
屋里只剩下两人。
阿阮动作极快,用烈酒清洗刀具和双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清理沈烬掌心和指间的腐肉、脓血。她的手法精准、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每一次下刀,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沈烬死死咬着下唇,咬出血来,才没让自己惨叫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姑娘的意志力,倒是少见。”阿阮一边专注处理伤口,一边低声道,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这双手,再晚几日,神仙难救。”
沈烬疼得眼前发黑,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她没力气回应,也根本不想回应。
“青禾姑娘的事,我听说了。”阿阮的声音更低,像羽毛拂过,却让沈烬猛地一颤,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死死盯住阿阮近在咫尺的侧脸。
阿阮仿佛没察觉她目光的凌厉,依旧专注地清理着伤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伤得很重。颅骨裂了,一首高热不退,血也吐了好几回。”
沈烬的心被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但,”阿阮手下动作不停,用银针挑开一处粘连的腐皮,“还没咽气。我给她用了点保命的药,吊着。”
没咽气!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沈烬死寂的心湖炸开!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火光,在绝望的灰烬深处,猛地跳动了一下!
青禾还活着!
阿阮用烈酒冲洗清理好的创面,刺骨的剧痛让沈烬眼前一黑,几乎晕厥。阿阮迅速拿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一些深绿色、气味刺鼻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沈烬的伤口上。一股强烈的清凉感瞬间压下了灼痛,紧接着是麻痒。
“这药霸道,能生肌祛腐,但敷药时如同蚁噬,姑娘需忍着。”阿阮说着,用干净的细白棉布重新仔细地将沈烬的双手层层包裹好。
就在这时,裴琰提着一桶热水和一个铜盆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沉默的哑婆。
阿阮首起身,神色如常地对裴琰道:“外伤处理好了,需按时换药,忌水,忌辛辣。内腑郁结,气血两亏,需静养调理。”她转向哑婆,交代了几句换药的细节和饮食禁忌。
裴琰点点头,目光落在沈烬被重新包扎好的双手上,又扫过她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眼神微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阿阮收拾好药箱,对裴琰道:“裴大人,青禾姑娘那边今日的药也该换了,阿阮告退。”
“有劳阿阮姑娘。”裴琰侧身让开。
阿阮提着药箱,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那清苦的药草味也渐渐淡去。
哑婆放下热水和铜盆,也无声地退到门外阴影里。
屋里又只剩下沈烬和裴琰。
裴琰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透的水,放在床边破旧的矮凳上。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沈烬,看着窗外依旧飘落的细雪。
“吴六指死了。”裴琰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
沈烬的心又是一紧。诏狱水牢里那个垂死的马夫,指认她喊“鹰”后断气的人。
“死因蹊跷。”裴琰继续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沈烬说,“仵作验过,表面是受刑过重,脏器衰竭。但…他鞋底搜出的那枚箭头,淬的毒,很罕见。不是诏狱常用的玩意儿。”
沈烬屏住呼吸。箭头!王崇焕亲卫的箭头!吴六指鞋底有一枚,之前她交给萧绝的那枚也是!毒?!
裴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落在沈烬脸上,似乎想从她死寂的表情中捕捉到什么。“那毒,来自北边草原。掺在一种特制的马料里,马吃了无事,但若箭头沾染,入血即溶,半个时辰内毙命,症状与寻常脏器受损无异。”
北边草原?马料?王崇焕的亲卫箭头…怎么会沾上草原的毒?沈烬混乱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冲击着,隐隐抓住一丝线头,却又模糊不清。
裴琰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警告的意味:“沈烬,督主留你的命,不是让你当个真正的摆设。你最好…真的有用。”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青禾姑娘的命,悬着。你的命,也悬着。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该碰的。”
他最后深深看了沈烬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转身大步离去。
院门再次落锁。
冷院重归死寂。
风雪声似乎更大了。
沈烬一动不动地躺着,冷汗浸透的里衣贴在背上,冰凉刺骨。但她的心,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冰湖。
青禾还活着!虽然只是吊着一口气,但活着,就有希望!阿阮…那个眼神清亮、手法利落、言语间似乎意有所指的女医…
裴琰的话更是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吴六指死于草原剧毒?箭头…毒…北边…马料…“鹰”!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
还有…那张地图!“鹰巢”!
沈烬猛地挣扎着坐起,不顾双手传来的剧痛和全身的虚脱无力。她喘息着,目光死死盯向床铺内侧、她之前藏匿地图的角落。
那地方,是她用指甲在破旧的床板缝隙深处抠出的一个小洞。
她伸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探向那个缝隙。布条阻碍了触感,手指笨拙地摸索着。
指尖终于触碰到一小片冰凉、坚韧的油布!
还在!
她心中狂跳,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将那油布包裹抠了出来。因为用力,伤口再次崩裂,殷红的血迅速在白色棉布上洇开,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顾不上了。
她将油布包紧紧攥在完好的手心(包裹布条的手掌部分),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是唯一能焚烧仇敌的业火。
摊开油布,那张用特殊墨汁绘制的微缩地图再次呈现。山川河流,城镇关隘,线条精细。地图中心,那个用朱砂点出的、形似鹰隼巢穴的标记——“鹰巢”,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点凝固的鲜血,刺目惊心!
北边草原…毒箭…“鹰”…
裴琰那句“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该碰的”在耳边回响。
沈烬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鹰巢”标记上。冰冷的恨意如同岩浆,在绝望的灰烬下重新翻涌、奔突!被裴琰点破的草原剧毒线索,如同一条若隐若现的丝线,诡异地与这张神秘地图指向的方向,似乎产生了某种模糊的勾连!
萧绝…他在下一盘多大的棋?王崇焕遇刺,关防大印失窃,蓟镇惨败,吴六指蹊跷死亡…草原剧毒…还有这个神秘的“鹰巢”…
她之前只盯着萧绝,以为他是唯一的仇人,唯一的黑手。现在看来,这潭水,深得可怕!这盘棋,大得惊人!
而她自己,不过是这滔天棋局中,一颗被随手摆布、随时可以碾碎的棋子。
不!
沈烬眼中那点幽暗的火光,在剧痛、绝望、新线索的冲击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淬炼得更加冰冷、更加纯粹、更加疯狂!
棋子?
那就看看,是谁在执棋!又是谁,能掀翻这棋盘!
她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被重新包扎的双手。阿阮带来的药膏效力开始发作,剧烈的麻痒感如同无数蚂蚁在啃噬血肉骨髓。这痛苦,远甚于炭火的灼烧,像是一种酷刑的延续。
但沈烬咬紧牙关,硬生生扛着。额角的冷汗大颗大颗滚落,她却咧开干裂出血的嘴唇,无声地笑了起来。
笑容扭曲,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无尽的疯狂。
活着。活下去。
为了青禾那悬着的一线生机。
为了沈家满门的血债。
更为了…撕开这层层迷雾,找到那个真正的“鹰巢”,看清这盘棋的真相!
她要将那些躲在幕后、命运、视人命如草芥的执棋者,一个个拖出来,让他们也尝尝,心被剜出来是什么滋味!
冷院的风雪依旧。但蜷缩在破床上的沈烬,眼中燃烧的己不再是绝望的死灰。
那是烬中藏锋,是淬火重生后,更加致命的不死不休!
她小心翼翼地、用牙咬住油布的一角,配合着勉强能活动的手指,将这张关乎复仇与真相火种的地图,重新折好,塞回那个隐秘的缝隙深处。
然后,她躺了回去,闭上眼睛,任凭双手的麻痒剧痛和心头的滔天恨意交织肆虐。
她在等。
等一个机会。
等这双被阿阮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手,重新握住复仇的刀。
也等那张“鹰巢”地图,指引她走向更深的黑暗核心。
风雪拍打着窗棂,如同战鼓在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