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玄的靴子犹如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踩在东厂衙门后堂那坚硬的青砖地上,仿佛他的每一步都经过了精心计算,不会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声音。
此刻,曹正淳正全神贯注地伏案批阅着一份份密报,他那蜡黄的脸上透露出一种常年处于黑暗中的疲惫和苍白。突然间,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静,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地盯着门口。
当他看清来人是李太玄时,那蜡黄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李神医?您可是稀客啊!”
然而,李太玄却对这笑容视若无睹,他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由于用力过猛,那椅子腿发出了“吱呀”一声抗议。
“找你要条船。”李太玄首截了当地说道,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曹正淳闻言,缓缓地将手中的笔搁下,然后用他那仅有的一只手臂撑着桌沿,艰难地站了起来。
“南海?”曹正淳的眉头微微一皱,“那地方可不太安全啊,风浪大得很,而且海寇也多如牛毛。神医您要船去那儿做什么呢?”
“幽冥教的老巢,可能在那儿。”李太玄摸出空酒葫芦晃了晃,葫芦底儿朝天,“缸碎了,潭封了,昆仑山那点‘臭肉’也掏干净了。可根儿没断。”他指了指自己心口,“那卷图,还在跳。南海底下,怕是埋着点东西。”
曹正淳独眼一缩。缸底阴冥土、武当寒潭、昆仑幽冥谷…这些要命的地方都是眼前这位爷一手平掉的。他说南海有东西,那就一定有。
“成!”曹正淳没二话,“福州港有东厂的船,咱家这就传令。船、水手、淡水管够。再拨个机灵小子跟着,跑腿传话都方便。”
“叫个嘴严的。”李太玄补了一句。
“小德子!”曹正淳朝门外喊。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应声小跑进来,身子单薄,眉眼透着股伶俐劲儿。“跟着李神医去福州,一切听神医吩咐。出了岔子,提头来见!”
小德子扑通跪倒:“奴才明白!定当尽心伺候神医!”
三日后,福州港。
咸腥的海风卷着热浪扑在脸上,码头上挤满了人。苦力扛着麻包喊着号子,商贩吆喝着鱼虾干货,混着渔船的桐油味和海水的腥气,闹哄哄一片。
小德子顶着日头,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脑门全是汗。他攥着东厂的令牌,挨个找船老大。最后停在一艘半旧的双桅帆船前。船身刷着黑漆,船头包着铜皮,看着结实。
“就这条了!”小德子抹了把汗,对身后跟着的李太玄道,“神医您看行不?船老大姓陈,跑南海的老手。水手二十个,都是熟手。”
李太玄扫了一眼船。甲板上几个赤膊汉子正修补渔网,皮肤晒得黝黑发亮,筋肉虬结。船头站着个精瘦老头,叼着烟袋锅子,眼神像刀子,正打量他们。
“行。”李太玄点头。
小德子立刻忙活起来。他扯着嗓子指挥苦力往船上搬东西:一袋袋白米,一筐筐腌菜,几十个鼓囊囊的水囊,还有几坛子淡酒。又抱上来几捆粗麻绳,几桶桐油,还有一口袋备用的船钉。东西堆在船舱里,塞得满满当当。
“神医,都齐了!”小德子喘着气跑回来,“按您的吩咐,备了三十石糯米,五十坛淡酒,够咱们吃俩月!”
李太玄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那些水手身上。他们大多沉默,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缆绳,检查着船帆。偶尔瞥向李太玄的眼神,带着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东厂的船,东厂的人跟着,这位主儿肯定不简单。
船老大陈老头磕了磕烟袋锅子,走到李太玄跟前,声音沙哑:“客官,这趟去哪儿?南海大,没个准地方,可不好走。”
“往南。”李太玄吐出两个字,“找海上有漩涡的地方,或者…水色发黑,鱼鸟不近的岛。”
陈老头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没再多问,只点点头:“成。老头子在这片混了西十年,古怪地方知道几个。什么时候开船?”
“现在。”李太玄道。
帆升了起来,吃满了风。粗麻绳解开,船身轻轻一晃,离开了喧闹的码头。岸上的人影越来越小,码头的嘈杂被海浪声和风声取代。
李太玄站在船头,扶着冰凉的船舷。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蓝。海水在阳光下闪着碎银般的光,一首铺到天边,和灰蓝色的天空融在一起。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带着咸腥的水汽。
他第一次觉得人这么小。脚下这条船,像片叶子漂在无边的大水盆里。岸上的七侠镇,京城的皇宫,武当的高山,昆仑的深谷…都成了看不见的小点。他这一身大宗师的修为,能开碑裂石,能踏雪无痕,可在这片天地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他想起张三丰在武当山巅说的话:“(放下),才能装进这天地。”以前总觉得是玄乎话,现在看着这片海,好像有点明白了。练武练到顶,不也是想摸到天地的边儿吗?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脚底板慢慢升起来,顺着脊梁骨往上爬。不是内力暴涨,也不是招式顿悟。像是…心里头某个塞紧的盖子,被这海风吹开了一条缝。一丝丝清凉通透的东西,从缝里钻进来,让他整个人都轻快了些。看东西也更清楚了,连远处海鸟翅膀扇动的轨迹,都看得清清楚楚。
“神医,风大了,进舱里歇会儿吧?”小德子不知何时凑过来,缩着脖子,海风把他帽子都吹歪了。
李太玄没动,依旧望着海天相接的地方。怀里的《海渊图》轴心,忽然轻轻跳了一下。很微弱,像睡着的人翻了个身。一股极其隐晦的、带着点湿冷的波动,透过衣服传到他胸口,方向…正指向船头正前方那片深蓝的海域。
他眼神一凝。果然在这边!
“陈老大!”李太玄扬声。
船尾掌舵的陈老头应了一声:“客官?”
“偏左三度。”李太玄指着前方,“往水色最深的地方走。”
陈老头眯眼看了看,没多问,手臂一用力,船舵吱呀转动。船头缓缓调整方向,朝着那片颜色更深、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海域驶去。
小德子看着那片颜色明显发暗的海水,心里有点发毛,忍不住嘀咕:“神医,那地方…看着有点邪门啊。”
李太玄没说话,只是手指无意识地着船舷粗糙的木纹。风更大了,吹得船帆鼓胀如满弓。海浪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声响。前方,那片深蓝色的海水,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眼睛,正静静地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