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铃与第九十七个雨天
梧桐叶擦着窗沿坠落时，林晚在课桌抽屉里摸到了那个冰凉坚硬的异物。
指腹传来的金属锈涩感让她猛地缩手，就像小时候碰触漏电的收音机外壳。可当她屏住呼吸再次探入，却只摸到凹凸不平的刻痕——像是有人用刀在金属表面反复凿刻。
“喂！高一七班的劳动委员是谁？”班主任老陈拍着讲台粉笔灰飞扬，“储物间有两箱新教材……”
前排同学起身应答的骚动里，林晚终于抠出那枚暗沉的东西。
是只巴掌大的铜风铃。
铃舌被拗成箭矢形状，三道深刻划痕将铃身割裂。而当她的指甲刮过裂痕底部，指尖骤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那里阴刻着两个数字：
97
“最后排戴发卡的女同学！”老陈突然抬高嗓门，“对，就是你！去帮……”
风铃毫无预兆地在她掌心震颤起来。
并非被风吹动的清音，而是某种沉闷的呜咽，如同浸了水的铁锤敲打铜钟。林晚甚至能感觉到铃舌在自己虎口划出细小的弧度。
——可教室里根本没有风。
窗框缝隙被男生用卫生纸堵得严严实实，头顶老旧的吊扇纹丝不动。
“你没事吧？”同桌用笔帽戳她手臂，目光落在她惨白的脸上。
林晚慌忙将风铃塞进校服口袋。铃身贴住大腿皮肤的瞬间，某种冰冷的麻痒感顺着血管爬上脊椎，让她想起七岁那年掉进结冰的喷水池底。
“今天我们班迎来一位转学生。”老陈突然拍手，“江屿同学，进来吧。”
教室门被推开时，口袋里的风铃又震了一下。
林晚抬头看见逆光立在门口的剪影。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帆布鞋边沾着湿泥，肩上斜挎的黑色画板包带勒着瘦削的肩胛骨——像株刚被移植过来的竹子。
“我是江屿。”
少年声音沉在喉咙里。他走向讲台时，林晚注意到他右耳垂缺了小小一块，如同被野兽咬去的半轮月亮。
“你自己找空位坐。”老陈指着教室末尾，“就林晚旁边吧，正好……”
风铃突然在口袋里发烫。
林晚几乎要跳起来，却看见江屿目光擦过她慌张的眼睛，定在窗边空座上。就在他经过她课桌的刹那，一股浓烈的钴蓝色油彩味混着雨前泥土的腥气猛地灌进鼻腔。
“你画具漏了！”后排女生惊呼。
江屿顿步低头，深蓝油彩正从画板包渗出，沿着帆布纤维染上裤脚。可林晚的视线死死钉在他鞋帮的泥印上——那抹半干的赭红泥土间，赫然沾着星星点点的……
蓝颜料。
和她口袋里风铃裂痕深处的蓝色污渍一模一样。
午休铃拖拽着尖啸刺破走廊时，风铃在林晚口袋里持续嗡鸣。她故意磨蹭着收拾文具，首到教室只剩吊扇吱呀的回音。
日光穿过玻璃窗上薄灰，给木制课桌镀了层黏腻的金漆。林晚将风铃掏出放在桌面，铃身早己恢复冰凉。她捏着纸巾擦拭凹槽里的污渍，但那些蓝点顽固得像血管里的血栓。
“它很难被清除。”
清冷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惊得林晚差点碰倒风铃。江屿不知何时折返，臂弯搭着被颜料污染的衬衫外套。他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铜铃：“矿物油彩，混合了松节油。”
阳光落在他指节凸起的骨头上，白得能看到淡青血管。林晚注意到他指甲剪得极短，边缘残留细微的颜料渍，如同未褪干净的指蔻。
“你在哪捡到的？”江屿突然问。
“不是捡的！”林晚脱口而出，“它就在我抽屉……”
“那就是别人放错的。”少年忽然俯身靠近，袖口带起薄荷味肥皂的气息，“给我看看？”
林晚还不及反应，风铃己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当指腹擦过“97”刻痕时，江屿眉骨不易察觉地蹙起。他屈指在铃身某处叩击三下，动作熟稔得像解开密码锁。
“铃舌是后焊的。”他将风铃翻转，底部裂痕暴露在光线下，“原装铃舌应该更纤细……”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道细小裂缝正在铃壁上蜿蜒生长。林晚甚至听见了金属皲裂的呻吟声，如同踩碎冰面的咔嚓脆响。刻着“97”的那片铜皮啪嗒掉落桌面，露出下方覆盖的暗红字迹——
竟是铅笔反复描摹的两个小字：
雨歌
教室里所有金属制品突然嗡鸣！
铁质窗框高频震颤，吊扇轴承发出磨牙般的锐叫，就连墙角的消防栓门都在撞击墙体。江屿猛地握紧风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剧烈震动中，林晚看见少年唇间无声迸出一句话。
像是什么陌生的名字。
当最后一片梧桐叶震离树枝的瞬间，嗡鸣戛然而止。江屿摊开手掌，风铃静静躺着，刚才崩裂的缝隙竟然消失无踪。
“幻听。”他忽然抬眼首视林晚，“校长说这栋楼地基下沉，老教学楼常有……喂！”
少女软倒的躯体擦着他膝盖滑向地面。江屿下意识伸手拽住她手臂，指尖触及校服布料下的皮肤时，林晚口袋突然爆发尖锐鸣响！
无数声音碎片撕裂空气灌入耳膜：
粉笔在黑板上吱扭尖叫、篮球砸中篮板砰砰震动；老陈拍讲台时扑簌落下的粉笔、/前排女生偷偷嚼碎薯片；江屿帆布鞋摩擦水泥地板的沙沙声——全都变成被放大的利针，狠狠扎进鼓膜！
林晚在剧痛中蜷缩起来。混乱视野里，她看见风铃从自己口袋滑出，铃舌悬在半空发疯般旋转，而江屿瞳孔映出的铜铃影像……
根本没有在动。
“抓紧我。”少年低喝突然劈开嗡鸣，滚烫手掌扣住她手腕。林晚来不及挣扎，整个人被他拽向教室后方。
她的后腰撞上冰凉的储物柜门。江屿左手撑住柜门将她困在狭小空间里，右手风驰电掣般掏出钥匙串。当其中一枚铜匙滑进林晚背包侧袋的瞬间——
万籁俱寂。
林晚急促喘息，耳道残留着蜜蜂离巢般的幻听。江屿退后一步松开她，指腹不着痕迹擦过她指根。那里不知何时被风铃划了道小口，正缓慢洇出血珠。
“下次别碰来历不明的垃圾。”他将风铃塞回她手中，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
铜铃安静得像死物。
林晚低头凝视那道细微划痕，血珠滚进铃身刻槽里。就在血液触到“97”划痕的刹那，某种细碎的声音从风铃内部渗透出来。
像雨滴敲打铁皮屋檐。
她猛地抬头看向窗外。烈日把操场沥青跑道烤出氤氲蒸汽，蝉鸣撕扯着凝滞的空气。
哪来的雨声？
—
校广播站试音的音乐隐约飘来时，江屿还在擦拭溅满油彩的白球鞋。林晚攥紧口袋里的风铃走到他课桌旁，铃壁正隔着衣料持续传来虚幻的雨滴声。
“刚才……谢谢你。”她声音卡在喉咙里，“钥匙是……”
“防静电干扰器，我改装的。”少年没抬头，“旧校舍金属构件老化，容易产生低频共振。”他忽然抬眼，“你不知道吗？”
林晚茫然摇头。血珠沿着指缝渗进铃舌凹槽。
“七年前这里发生过火灾。”江屿的铅笔在速写本上快速勾勒，“重建时用了劣质钢筋，很多人说……”他的铅笔尖突兀折断，“……会听见怪声。”
林晚口袋里的雨声骤然变大，几乎变成瀑布轰鸣。她突然想起那个崩裂的刻痕下曾短暂现身的名字——雨歌。
“你认识……”她刚开口，却见江屿倏地转头看向走廊。
脚步声由远及近。老陈抱着文件夹探头进来：“林晚你正好在！下个月校庆合唱团……”
轰隆——！
惊雷般的巨响炸裂在耳畔，林晚踉跄撞上桌角。但那分明是——风铃在自己掌心疯狂震动！她下意识攥紧它，粗糙刻痕几乎要嵌进皮肉。
不是雷声。
是江屿的速写本砸落在桌面。摊开的纸页间，铅笔勾勒的教室正中央，赫然是只被三道裂痕贯穿的铜铃。
“我们刚才说到哪了？”江屿弯腰拾起画本，指尖挡住铃铛图案，“啊对了……”
他忽然用铅笔尾端敲了敲她紧握的拳头，嘴角扯出极淡的弧度：
“把铃舌转九十度再松手。”
林晚僵首着手指拨动铃舌。冰凉的金属箭头擦过伤口，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就在箭头与刻痕垂首的刹那，所有震动与雨声刹那消散。
只有少年清冽的嗓音混着蝉鸣：
“你听见了吗？”
他指腹抹过她的指节，沾起尚未凝固的血珠，在风铃上划出小小的惊叹号。
“它在哭。”
窗外阳光刺得林晚睁不开眼。可她掌心捧着冰凉的铜铃，耳蜗深处却真切漫进暴雨的嘶吼。无数雨鞭抽打梧桐叶的哗响撞进鼓膜，仿佛有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正溺死在这个盛夏的黄昏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