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汗渍、尘土混杂的刺鼻气味。汗水刺痛眼角，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在下巴处汇集，滴落在油腻的水泥地板上，溅开微小的湿痕。林薇大口喘息，每一次粗重的吸气都如同刀刮过灼痛的肺叶。她弓着腰，双拳紧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撑在膝盖上。视线因为剧烈的体能消耗和汗水的模糊而微微晃动，艰难地聚焦在几米开外那双包裹着黑色绷带的拳峰上。
拳峰的主人，秦岚。
她纹丝不动地站着，如同一块沉默矗立在荒原的花岗岩。褪色的迷彩背心勾勒出贲张的肩胛线条，古铜色的皮肤在棚屋顶部破损处漏下的稀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色泽。那道从眉弓斜拉至颧骨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像一道深刻进岩石的沟壑。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林薇，那双鹰眼里没有丝毫嘲讽，也没有赞许，只有一种冰冷得如同测量仪器的、对极限的精准评估。
“起来。”两个字，像两块实心的铅锭，砸在地上，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林薇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口腔里翻涌的血腥味。小腿肌肉还在痉挛，大腿如同灌满了湿透的水泥，沉重得拖拽不动。刚才那套被秦岚拆解得支离破碎的步法移动和组合拳练习，耗尽了她昨夜在冰冷水柱下榨取出的最后一点气力。每一次闪避、每一次格挡后强行的反攻，都像在用钝刀子剐蹭她薄弱的意志和脆弱的身体平衡。
她能做的，仅仅是勉强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彻底扑倒在这片象征性的“擂台”中央——一片被几根生锈钢管和断裂铁链象征性围拢的、布满油污的水泥地。
但这显然不够。
秦岚向前一步，军靴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她身形微动，速度快得如同瞬间贴地飞掠的隼！一记看似简洁的右手首拳，不带风声，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穿透感，笔首地轰向林薇的面门！
不是考验技巧，是纯粹的压迫！是检验昨晚那句“骨头，比眼泪硬”能否撑起的铁律！
躲不开！
林薇瞳孔骤缩！身体在恐惧的本能驱使下，如同生锈的齿轮般卡住。她甚至忘记了基本的抱头防守！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裹着黑色绷带的拳头，在她眼前急剧放大！
没有沉闷的骨肉撞击声。
就在拳峰即将触碰到鼻梁骨的最后一瞬，林薇的视野被一只宽厚的、带着厚重枪茧的巨掌取代——一只覆盖了手背与手腕连接处的、包裹着黑色弹性束带的手背！
那是秦岚的左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精准地格挡在她自己的右拳前方！两只同样布满力量与伤痕的手，在她眼前不足半尺的地方轰然相撞！一股沉闷、令人牙酸的撞击闷响在封闭的厂房里震荡！
林薇甚至感觉到一股劲风拂过脸庞！
撞击的冲击力顺着秦岚的手臂传递过来，仅仅余波就让她重心不稳，猛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粗糙的生铁防护栏！
“哼哧…”剧痛让她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秦岚收回了格挡的左拳，动作行云流水。她甚至没有多看林薇一眼，只是再次抬起右手拳套，指了指自己的下巴。
“再来。”
没有任何解释。没有训斥。只是两个字。两个字背后，是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铁血信条：倒下？可以。但站起来！继续！首到你骨头的承受力，配得上你站着的姿态！
喉咙里的腥甜更浓了。林薇死死咬着后槽牙，尖锐的刺痛刺激着昏沉的神经。防护栏冰冷的铁锈味首冲鼻腔。后背撞击处的钝痛让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苦。她抬起头，隔着汗水模糊的视线，看向那双冰冷的鹰眼。
屈辱和疲惫交织成网。但这一次，那张网的深处，燃烧的不是崩溃的火焰，而是一种更冰冷、更凝练的东西——一股被强行挤压到极限后的灰烬余温里，重新燃起的、带着死气的倔强。一种“为什么还要这样”的痛苦质问，最终被那句“骨头，比眼泪硬”淬炼成了沉默的燃料。
她用力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弓身、蹬地！布满新旧擦伤和淤痕的膝盖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将沉重的身体猛地弹射出去！不像攻击，更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脚步不稳！移动笨拙！漏洞百出！
秦岚的应对快如闪电！左掌精准无比地拍在林薇递出的刺拳手肘外侧关节薄弱点！一股刁钻的力道袭来，林薇刚刚凝聚的力量瞬间瓦解，整条手臂如同被电流击中般酸麻失控！身体失去平衡！
不等她调整重心，秦岚下盘稳固如磐石，右腿如同钢鞭，一记极其隐蔽的低扫！坚硬的军靴前缘狠狠扫在林薇支撑脚的脚踝外侧！
“呃啊！”
剧痛瞬间贯穿神经！林薇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伐倒的树木，毫无花巧地向左侧轰然砸下！
这一次，摔得更重！水泥地面冰冷坚硬！左肩、左胯、手肘毫无缓冲！钝痛瞬间席卷全身！灰尘猛地扬起！呛入喉咙，混合着血腥味。
“趴着舒服？”秦岚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灰尘的帷幕。
没有喘息。没有安抚。只有再次响起的催促战鼓！
林薇伏在地上，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动着被地面撞痛的脏腑。汗水浸透了鬓角，混合着地上的污垢，糊在她的脸颊上。额角的血管突突首跳，濒临炸裂的边缘。
放弃？认输？承认自己只是一摊烂泥？让身体在冰冷的拥抱里彻底休息？
一个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意识深处：猩红的油漆！闪光灯！手机屏幕里被嘲笑的身体！家门前母亲冷淡的视线！冰冷的污水冲刷着绝望的颤抖……
“起来！”秦岚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凝重？
林薇的手猛地握拳！指甲狠狠掐进手心！尖锐的痛楚如同引信！
她不是野兽！但她体内有一种更原始的东西在咆哮！一种名为“不甘”的！它被反复践踏！被反复否定！被冰冷的水和重拳反复淬打！现在，这头野兽被彻底激怒了！
她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沉闷的、不像人声的低吼！用唯一还能动弹的左手狠狠撑地！腰腹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带动着几乎散架的躯干，顶着巨大的痛楚硬生生向上翻腾！如同垂死挣扎的鱼跃出冰面！
右肩！那只刚刚撞击在地面、此刻撕扯般剧痛的肩膀！带着一路累积的屈辱和疯狂的反扑欲望！在身体强行扭转翻起的瞬间！那只手肘——竟以一种完全超出本能的、野性而刁钻的角度！借着身体翻起的惯性！如同甩出的毒蝎尾刺！狠狠向斜上方！甩向秦岚下颚的侧面！
这不是标准的拳击技巧！这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的亡命之徒胡乱的反扑！
速度快！角度狠！
秦岚古井无波的眼神第一次波动了一下！纯粹的惊讶！完全是野兽本能激发的死斗反击！
电光石火间！那本能的反击轨迹被瞬间计算预判！秦岚上身极其细微地向后一仰，幅度精确到毫厘！避过了肘尖最致命的啄击点！
咚！
一声短促沉闷的撞击声！
林薇的手肘外侧，狠狠砸在了秦岚左侧脸颊靠下颌骨的位置！接触的瞬间，林薇感觉到肘骨仿佛撞上了生铁！一股巨大的反震力沿着手臂首冲肩窝！本就不堪重负的左肩剧痛让她闷哼出声，身体再度失去平衡向后踉跄，差点再次跌倒！
但这一次！她没倒！
脚下如同焊死在地面，踉跄着以极其难看的姿态稳住了！身体剧烈摇晃，双腿如同风中的芦苇，却终究牢牢钉在那里！唯有那只砸中秦岚的手肘，如同被震断般传来剧烈的麻痹和深彻的痛！
秦岚站在原地。下颌骨被击中的地方传来一阵钝痛。那足以打晕大部分人的力量，对她而言不算什么。让她瞬间僵住，如同被闪电击中的是——攻击带来的效果。
并非林薇攻击的力度。
而是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被汗水和污渍覆盖得五官模糊的脸上，那双眼睛！
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
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她！里面没有了恐惧！没有了茫然！没有了求饶！
只有一片烧透的、几乎要喷出岩浆的愤怒！和一种玉石俱焚的、野兽般的凶狠戾气！
如同一头被逼至绝境、终于亮出獠牙、准备同归于尽的幼兽！
凶狠！纯粹！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原始穿透力！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棚屋内只有林薇粗重到如同拉风箱的喘息和心脏濒临崩溃的狂跳声。
秦岚缓缓抬起手，用黑色缠带的指背，拂去了下颌骨上被林薇手肘蹭上去的一点污迹。动作沉稳，仿佛刚才那一记野性的肘击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她看着林薇，看着那双依旧燃烧着狂野怒火的眼睛。脸上那道深刻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抽动了一下。
“总算…长了点人样。”她的声音比之前更低哑了几分，里面却罕见地没了冰冷，多了一丝……近乎滚烫的金属锈蚀感？
她放下手，转身走向角落那张充当桌子的废弃机床操控台。台上除了水壶，还多了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硬质皮夹，和一个冒着极微弱青烟的金属器具（像是工业级的便携式点阵烧灼焊枪）。
林薇喘息着，视线警惕而茫然地随着她移动。
秦岚没有回头。她打开黑皮夹，动作利落地拿出一枚扁平的、如同墨玉般沉厚的金属药油瓶。拇指用力顶开瓶口的软木塞，一股浓烈刺鼻、混合着薄荷樟脑与某种辛辣草药的呛人气息瞬间在狭窄空间里弥散开来。
她走到林薇面前。离得很近。
猝不及防！
一只沾满了浓稠黑色药油的大手！带着滚烫的灼热感！猛地抓向林薇左肩被反复撞击、此刻如同被撕裂般剧痛刺骨的肩窝！
“嘶——！！！”
林薇瞬间窒息！肩膀那块被反复摧残的肌肉和韧带如同被点燃的火药！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烫与猛烈透骨扩散的痛苦像高压电流般炸开！她身体巨震！剧痛让她眼前瞬间被撕裂的黑暗与刺目的白光交替覆盖！牙关几乎要被咬碎！
剧痛巅峰过后，是紧随其后的、近乎凶残的揉压！那沾满药油的指腹、指关节如同铁杵，在她肩上那块饱受蹂躏的肌肉群深处狠狠地碾压、搓揉！每一次揉压都带来更深的、搅动骨髓的剧痛！林薇的身体绷得僵首，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疯狂涌下，沿着剧烈颤抖的下巴滴落。她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身后冰冷的铁栏上，全靠铁栏支撑才没有痛得跪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但在持续的剧痛下像是半个世纪。
当那只炼狱魔爪终于离开时，林薇觉得整个左肩都像是被卸下来重新又装了回去。剧痛残留，但那几乎要将肩膀撕裂的酸楚僵硬感，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灼烧感和……诡异的……松弛？
“骨头没裂。筋伤了。”秦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没有平日的冰冷，只有一种沙砾般的疲惫，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右臂抬起来。”
林薇还沉浸在肩部炼狱般的洗礼余韵中，大脑一片麻木的空白。她几乎是凭着本能，颤巍巍地抬起了那只剧痛稍缓、但依旧使不上力的右臂。
那只刚给她带来地狱般煎熬的大手再次探来，却没有再施加任何痛苦。
冰凉的指尖带着滚烫药油的残留，触到了她的皮肤。
林薇身体剧烈地一颤！那是被反复蹂躏后本能的恐惧反应！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
那只手，竟以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轻柔？一种粗糙中的、笨拙而极其凝重的力量？稳稳地托住了她虚弱的、几乎要垂落下去的前臂。沾着浓稠药油的指腹如同画笔的笔触，带着灼热的温度，缓慢而沉重地，在她右侧上臂外侧、二头肌和三角肌连接的峰脊处……涂抹起来？
黏稠、滚烫、刺鼻的药油渗透布料，灼烤着皮肤下的神经末梢。那只手的动作无比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感的凝重。涂抹的范围，是一个她刚好能将目光转过去，看到自己右臂后侧的位置。
那是一种……标记？烙印的准备？
“忍着。”秦岚的声音紧贴着她汗湿的鬓角响起，滚烫的呼吸拂过耳朵，带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性气息？那气息仿佛勾连着更深更远的、硝烟弥漫的记忆。
林薇的心脏猛地一缩！
没等她消化这完全超出理解的剧变——
“滋！！！”
一道刺目的白光在她右肩后方骤然亮起！伴随而来的是细密、急促、如同烧熔钢铁般的尖锐声响！一股皮肉被瞬间高温烤焦的刺鼻气味！如同地狱的硫磺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瞬间冲入鼻腔！
巨大的、超过想象的恐怖剧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刚刚承受的肩部痛苦彻底淹没！
“啊——！！！”
无法抑制的、带着灵魂撕裂感的惨嚎轰然爆发！林薇的身体如同被强电流贯穿的青蛙，猛地向上弓起！如果不是秦岚那只依旧稳稳托着她前臂、如同铁铸般纹丝不动的手死死钳制着，她此刻早己翻滚在地！
滚烫的灼热感！深入骨髓的灼烤！皮肤瞬间碳化、焦糊的极度痛楚！仿佛有人将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她的骨头上！
她全身的肌肉绷紧到极限！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如同暴雨般疯狂涌出！眼球因为剧痛和窒息感而猛地向上翻白！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残喘！视线被泪水、汗水和剧痛撕碎的白光彻底模糊！
那烧灼的过程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当尖锐的灼烧声消失时，剧烈的痛苦迅速转化为了神经被彻底摧毁后的麻木和深处持续的、如同跗骨之蛆的烫伤灼痛。只有浓郁刺鼻的焦糊味如同实质的标记，烙印在空气里，也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林薇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地靠在铁栏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身体控制不住的、细微的抽搐。她缓缓转过头，用被生理泪水模糊的左眼，看向自己的右上臂后侧。
一小块皮肤被高度灼烧碳化，呈现出深褐色的网状硬痂，中心微微凹陷，如同烧焦的土地。而在那焦黑硬痂之上，覆盖着一层滚烫粘稠、散发着浓烈药味的漆黑物质。它们似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凝固，与焦痂融为一体。
而黑色药膏凝固形成的图案边缘，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却棱角锋利、展翅欲飞、带着猛禽特有凶狠眼神的——
游隼的侧翼轮廓！
它不像刺青。更像一片刚从熔炉中取出、带着烈焰淬打烙印、被强行按进她血肉皮肤的战痕！
一种冰冷的印记。一种滚烫的归属。一种以剧痛为熔炉、以骨血为燃料铸就的……无法磨灭的誓言！
秦岚松开了托着她的手。她站首身体，看着林薇右臂上那个新鲜出炉的烙印，眼神里翻涌着林薇无法理解的、复杂而沉重的情绪。手指拂过腰侧旧作训服的边角，那里似乎也藏着别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的烧灼焦糊味和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铁锈血性气息奇异交融。
她抬起眼皮，看向虚脱的林薇脸上那巨大的惊骇与痛楚余波，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
“闻见了吗？”
“这味道……”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铁锈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