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村慈幼院的偏殿内,空气带着一种陈旧的宁静和淡淡的草药气味,却无法抚平卢恩牧师心头的褶皱。他枯瘦的身躯深陷旧椅,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锁在庭院那株不合时宜的生命之上。
那棵树的根须粗暴地挤裂了古老的石砖,仅三个月便枝繁叶茂,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野性生机。深褐色的树皮粗粝,深深烙印着难以名状的暗色瘢痕——它们不像天生的疤节,倒似凝固的、被岁月匆忙吞咽又未能彻底消化的血色惊惶。风拂过枝叶,沙沙声如同低语,卢恩的目光便死死钉在那几处最深的斑驳上,浑浊的眼球微微颤动,里面沉淀着难以估量的沉重,仿佛那树干的每一条纹理,都在默默复述着三个血月前的那个……永不能说出口的黄昏。
鼻尖似乎还能嗅到当日那混着尘土与铁锈的浓烈腥气。
模糊的剪影在脑中飞速闪过:濒死的哀嚎,狂乱撕咬的阴影,绝望窒息的哭声……然后就是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土地如同活物般痛苦扭曲……就是眼前这树的虚影,带着令人齿冷的、近乎狂暴的原始力量,撕裂地表,在血光迸溅的瞬间,将扑向阴影的几个巨大兽影洞穿! 滚烫的液体溅染了土地,也浸透了晕厥在一旁那个小小身影的外袍……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事后清洗了多少遍?编造了多少遍猎户蔡叔神勇射退狼群的故事?央求村民合力将这“天降之物”深植于此,试图用泥土和时间掩埋那天崩地裂的秘密。然而有些印记,一旦烙下,便成了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每一次看到那些洗不净的深色印记,每一次看到停云苍白无依的小脸,一股冰冷的寒气便从卢恩的尾椎骨悄然攀爬而上,凝结成沉重的水滴,坠在心潭最深处。那孩子的无知,此刻竟是命运最大的恩赐。有些光,太早点燃,不是希望,而是焚身的烈焰。尤其在……那些名为“猎鹰”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广袤贫瘠的土地上搜寻“珍宝”的时刻。
一声沉重到如同抽走他全身力气的喟叹,无声地从他胸膛深处挤压出来。他几乎是强迫自己扭开了视线,仿佛再多看一眼,那树干上的暗纹便会化作尖锐的呐喊,刺穿他精心编织的平静假象。
窗外的喧嚣成了他暂时的锚点,他需要那世俗的吵闹来填满此刻脑海中被惊恐回忆冲刷出的空白。
内院里,此刻正如沸腾的粥锅。二十几个年龄不等、衣着朴素的孩子闹哄哄地聚在一起,像一群刚出笼的小雀。这里是哈里村慈幼院,既是阿里大帝信仰的灯塔,更是这帝国边陲小村中无依孩童唯一的庇护所。此刻院中便有十一人,是被收养的孩子。年龄从五岁到十二岁不等,但是脸上的神色跟其他十来个来自村里人家的孩子并无二样——慈幼院同时也是村里唯一能提供识字和基本教育的场所。
二十多个孩子的喧哗,若不是有李伊莲修女这位干练的臂助,卢恩实在无法想象场面会如何混乱。
“安静!孩子们,都安静下来!”李伊莲修女的声音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站在院子中央,一身洗得发白的修女袍包裹着匀称的身材,清秀但略带疲态的脸上,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澄澈而坚定。“今天的操练要开始了!列队!”
孩子们虽然嘟囔着“又练”“好累”“好无趣”,却还是在她不厌其烦的指挥下勉强排成了几列。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燕停云。他几乎是第一个在李伊莲话音未落时就站到了指定位置——一个小小角落的阴影边。小脸依旧苍白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嘴唇甚至透着一丝长期营养不良的青白。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旧衣服里显得空荡荡。但他站得笔首,小小的拳头捏得紧紧的,眼神专注地盯着前方虚空的一点,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蹲马步。这是最基本的锻炼,慈幼院孩子日日重复的最基础环节。对于停云来说,每一次却都像是酷刑。细瘦的双腿微微分开,尝试着弯曲,膝盖止不住地颤抖。仅仅支撑了不到三十息的时间,一阵熟悉的、汹涌的晕眩感便如黑潮般袭来,视野边缘开始发黑,细密的冷汗瞬间布满了他的额头。
疼。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的疼。喉咙发紧,胃里翻腾。他想起了三个月前,那群狰狞的野兽,刺鼻的血腥味,尖锐的恐惧,还有最终陷入黑暗前的……深深的无力。
不能……不能再晕倒!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更强壮一点!
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一丝腥甜在舌尖蔓延,他固执地挺首着单薄的脊背,对抗着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虚弱和眩晕。
就在孩子们因为晨练的辛苦而怨声载道、气氛沉闷压抑之时——
“狩猎时间到!”
一把刻意拔高却难掩尖利变声期特色的公鸭嗓,突兀、嚣张、充满恶意地撕裂了内院的空气!
“低贱的猎物们!惊慌失措的奔跑吧!哈哈哈!”
只见院门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十一岁的男孩,身形瘦高,下巴微抬,穿着簇新昂贵的猎装,胸前一枚代表哈德斯城邦贵族身份的银质族徽闪闪发光,格外刺目。他正叉着腰,摆出一副自以为睥睨天下、英武不凡的姿态。
孩子们的喧闹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惊慌的吸气声和下意识的向后瑟缩。
李伊莲修女反应最快,她脚步飞快地移到孩子们身前,清瘦的身躯仿佛一道堤坝,横亘在闯院者与受惊的羔羊之间。她脸上温和的表情瞬间收束,灰蓝色的眼眸锐利如针,扫过前方五个穿着华贵、神情倨傲的少男少女,最终定格在他们身后西位身材精悍、沉默肃立的护卫身上。
那西人腰间或臂膀上,赫然佩戴着镶嵌奇异晶石的金属徽章——三枚星星纹路清晰可见,徽章表面荡漾着一层淡青色的魔力微光!
星阶魔法师!
李伊莲的心猛地一沉。魔法师等级森严,天地日月星玄黄七阶,星阶己非寻常人物。果然贵族家族中的魔法力量不容小觑,即使是离帝都如此遥远的哈德斯城邦也不例外。而她……尽管受过帝国教育,却连最低阶的黄阶魔力认证都未能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