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成了小院恢复生气的精灵。最初的恐惧和距离感,在波利的桥梁作用和燕停云日复一日的坚持下悄然消融。
他们不再仅仅躲在远处或窗下窥视。当燕停云尝试在廊下简单活动时,他们会怯生生地围拢过来一小段距离,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打扰。
一天,艾米和另外两个孩子合力拖来了几块半埋在积雪下的平整石头,吭哧吭哧地在离燕停云不远的一小片空地上忙碌起来。燕停云和卢恩牧师都静静地看着他们笨拙地行动。很快,一个袖珍的、象征性的柴禾堆雏形在雪地中出现了。
“我们…”艾米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衣角,小脸被冻得通红,“我们也想帮忙…堆放柴火!”她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像停云哥哥那样有力量!” 孩子们的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畏惧,多了好奇,有崇拜,更有一种被点燃的微弱光芒——对力量本身的向往与模仿。
从那以后,每当卢恩牧师为燕停云做复健引导,或仅仅是燕停云自己在廊下尝试抬臂活动,旁边那小小的柴堆旁总会响起细碎的忙碌声和低声的交流。孩子们学着大人的样子,将院子里捡来的细枝、枯叶(被他们认真当作“柴火”)在雪地上费力地拖运过来,再模仿大人码放的样子,笨拙却极其认真地一根根堆放整齐。他们的小脸冻得通红,小手冻得发僵,动作歪歪扭扭,但那份自发汇聚起来的小小责任感和参与的主动,让那冰冷的院落都染上了一层温暖。曾经在上一个冬天里流露出的畏缩和不情愿,早己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却蓬勃的积极。这份悄然发生的变化,是这方静谧小院里的另一份无声治愈。
卢恩牧师偶尔会抬起浑浊的眼睛,扫过那群在雪地里认真堆积“柴火”的小小身影,古井无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或许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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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艰难的时刻,是卢恩牧师开始亲自为他进行更深层次的筋脉疏通。那根韧劲十足的皮索绕过燕停云僵硬的右臂肘弯,另一端牢牢固定在土屋一根粗壮的屋柱上。冰冷的绳索贴合着皮肤,带来一种不祥的触感。
“放松。”牧师的声音毫无波动,像铁块沉入深水。他递过一块沉重且边缘被磨得圆润的木块。“左手,压它。”
燕停云用左手握紧冰冷的木块,身体重心微微下沉。开始。他用意念驱动左臂向下施力。
皮索骤然绷紧!
一股强大得骇人的、绝不松动的对抗力量立刻从固定住的右臂肘部传来!这股力量并非对抗他的左手力气,而是精准无比地、残酷地传递到右肩深处那些粘死、萎缩的筋脉韧带和关节囊上!那不是单纯的拉扯,更像是把冻结成块的筋络强行塞进绞肉机里,生猛地、一寸寸地去研磨、撕开!
“呜——!”一口闷气猛地被剧痛卡死在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扭曲的窒息音!燕停云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如铁!痛!纯粹的、如同钝刀撕裂筋肉、粗砂摩擦骨髓的剧烈碾磨痛楚,从肩窝的最深处爆炸开来,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意识!眼前仿佛炸开无数金红色星点,又瞬间归于浓稠的黑暗!那黏连了一整个冬季的筋膜组织,正在被一股蛮横的外力硬生生地撕开!撕开!皮索在嘎吱作响,骨缝被挤压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手臂似乎下一刻就会被那强大的力道从躯干上生生撕扯下来!
“压!继续压!”卢恩牧师枯瘦的手掌如同铁钳般按在燕停云剧烈震颤却依旧无法动弹的背上,那是纯粹的物理压制,也是不容置疑的残酷命令!“撑住!”
汗水不是涌出,而是如同瀑布般瞬间淹没了燕停云!他目眦欲裂,额头颈侧的青筋根根暴凸,牙齿咬得咯嘣作响,牙龈渗出血腥味。十秒。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敲击着被铁锤猛砸的铜钟,震得他神魂欲碎。耳畔只有皮索绷紧欲裂的“嘶啦”声和自己胸腔里如同风箱残喘的粗重嗡鸣。
皮索仿佛成为了行刑的绳索。
波利蹲在屋角的阴影里,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嘴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地面。她看着停云哥哥身体无法自控的痉挛和惨白的脸色,那种无声的煎熬,比她自己在角斗场上受过的伤还要疼上千百倍。
二十秒。
仿佛半个世纪。
左手再也无法凝聚一丝力气,沉重木块猛地弹起!
皮索瞬间松弛!
被强行撕磨的剧痛并没有立刻消失,仍在顽固地盘踞、撕扯、跳跃。燕停云像刚从沸水里捞出来一样,瘫在冰冷的草垫上,胸口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胸腔灼烧的痛楚。右臂无力地垂落,针扎般的酸麻顺着麻痹的神经蔓延开来,肩窝深处留下一个巨大的、撕裂般的空洞感,隐痛钻心。生理性的泪水混着汗水模糊了视线。
“燕哥哥!”波利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过来,冰凉颤抖的小手慌乱又极尽温柔地擦拭着他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的水渍。
卢恩牧师默不作声地解开皮索,用一块浸透刺骨冷水的厚重布巾用力按在燕停云滚烫的、如同烙铁般灼痛的肩窝处。那冰冷,几乎是一种救命般的慰藉。
就在那无边剧痛的余韵中,在冰冷布巾带来的短暂麻痹下,燕停云痉挛的身体却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但真实无比的信号——如同冰封万里之下被凿开一线活水的汩动。那绷紧到极限的、如同铁板一块的右肩,在刚才那撕心裂肺的刑罚之后,最深处最顽固的黏连……似乎,被硬生生撬开了一丝松动的缝隙?
这微乎其微的松动,是用仿佛能摧毁灵魂的痛苦换来的。
“每天,”卢恩牧师的声音才重新响起,低沉如石,“两次。”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燕停云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似乎透过皮肉看到了那刚刚被强行撕开一丝缝隙的深处,“痛,是种子破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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