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恩牧师枯瘦而有力的手掌扶持下,燕停云艰难地离开了那张囚禁他长达半个月的床板。双脚触地的瞬间,虚浮无力和骤然加剧的伤痛几乎将他重新压垮,只能像刚离水的鱼,全身重量都倚靠在牧师肩头,膝盖簌簌发抖,冷汗顷刻间濡湿了单薄的衣衫。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骨节筋膜的呻吟。从床边到门口那短短几步的距离,竟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
“别急,”卢恩牧师的声音像磐石一样,“感受…你的脚…感受地面…”
冰冷的石板地面通过布鞋传来坚实的、略带粗糙的质感。意识仿佛从昏沉的深渊里被强行拉回,必须重新灌注到这对麻木的肢体上。每迈一步,都需要全身紧绷,调动起核心部位每一寸未被伤及的力量来维持摇摇欲坠的平衡。右臂无法支撑也无法摆动,只能沉重僵硬地垂着,像一个累赘。门外吹来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哆嗦,却也带来了泥土、冰雪消融和阳光的气息——那是鲜活世界的味道。仅仅是站立在门前这方寸之地,遥望一眼院落泥地上尚未化尽的残雪,呼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都让他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疲惫与满足。
“好。”卢恩牧师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搀扶着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原路挪回。往返不过十步左右,却榨干了燕停云刚刚积蓄起的一点力气。汗水再次浸透后背。但呼吸间那自由的微凉气息,己经在心底深处撬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是简单的“感知”训练。
卢恩牧师不知从哪里翻找出一对布满尘埃、木质油亮的简易器械。一只非常小,小巧得像个孩童玩具;另一只则较大、较沉,但绝非常人难以企及的分量,更像是一种对正常腕力的小小挑战。
牧师将那支小巧的木哑铃递到燕停云面前。
“右手。”指令简洁。
燕停云的目光落在自己垂在身侧的右手。它看起来熟悉又陌生。肩窝深处沉闷的酸痛和束缚感是如此的清晰。他尝试驱动它,意念如同一道指令在层层关卡中被不断削弱。手臂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沙。他用尚且灵活的左手托着僵硬的右臂手肘,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高。每一寸移动都伴随着筋膜的拉扯和关节涩滞的摩擦声。手指如同被冻僵的木偶肢体,生硬地张开,微微弯曲着靠近那个小巧的木质手柄。
“抓”的动作难以成型。手指只是笨拙地“撞”了上去,仅能勉强触及。那小小的木哑铃从几乎无法拢起的手指缝中滑脱,“咚”地一声闷响落在床边的泥地上。
挫败感瞬间攫住了他,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口气。难道……
“十次。”卢恩牧师蹲下身,捡起哑铃,毫不迟疑地再次塞进他虚握的右手中。“百次。”
春寒料峭的清晨,光线熹微。燕停云靠在廊柱冰凉的木柱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无视了肩膀深处传来的抗议,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抬手靠近,尝试抓握,哑铃跌落,左手托起右臂……一次又一次。枯燥、缓慢,进展微如蜗行。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右臂的肌肉在一次次无效的驱使下发出酸胀的警告。
不知是第十几次尝试,也许是第五十次。在波利紧张而专注的注视下,燕停云调动全部心力,全部意念凝聚在五根僵硬的手指上——拇指、食指、中指!他的脸颊因用力而绷紧,细微地颤抖着。终于,那几只手指不再是僵硬无力地碰撞木质边缘,而是微微地、笨拙地向内收紧,如同初生的藤蔓试探着卷住第一根细弱的支撑。指腹下那粗糙冰冷的木头触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传来!那一瞬间的“握实”感,微小到近乎于无,却如同惊雷般在他体内炸开!
成功了?真的……握住了?尽管只是一瞬,那小小的木哑铃便再次滑脱于指尖,但它己经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温度与触感烙印!汗水浸湿的眼眶有些模糊。波利在他身边小小地欢呼了一声,眼睛里亮晶晶的。
***
体力稍稍恢复一些后,他开始尝试融入一点小村的日常韵律,不再仅仅是一个躺在床上的累赘。打水成为一项重要的“功课”。
他走到院中那口冰冷的水井旁。井绳是粗糙坚韧的麻绳,冰凉湿滑。波利紧紧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目光里既有担忧也有一丝雀跃的期待,似乎预见到他能做到。
伸出那只刚刚能笨拙抓住小哑铃的右手,缓缓地、谨慎地搭上冰冷的井绳。刺骨的寒意瞬间传来,伴随着粗糙纤维摩擦皮肤的微痛。左手随即跟上,更稳固地握住更下方的绳段。他深吸一口气,腰腹和背部的肌肉暗暗绷紧,提供支撑。调动起左臂和整个身体微弱却协同的力量,开始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将底下沉重的水桶往上提拉。
粗糙的井绳摩擦着掌心,带来真实的、有反馈的拉力感。这与之前的“意念驱动”截然不同。水的重量、绳的阻力,需要实实在在地骨骼支撑、肌肉发力,更需要全身的协调——尤其是来自伤肩的稳定支撑。右肩深处那曾经撕裂粘连的地方,在这全身协同的、持续的外力拉扯下,开始感受到一种被逐渐抻开的、沉重的、带着清晰酸痛感的张力。那新生的力量如同被唤醒的种子,在土壤深处悄然萌动,伴随着每一次向上提拉带来的掌心火辣与肩部酸胀,缓慢而顽强地滋长着。
水桶终于被提出了井口,桶壁带着湿漉漉的寒气,哗啦啦的水声在小院里回荡。波利立刻和另一个稍大的女孩艾米一起,拿着小木桶上前盛水分装。
“停云哥哥真棒!”艾米由衷地说,一双湖绿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微微泛红、勒出绳印的手掌心。
波利抿着嘴笑,悄悄把一块叠好的干净布巾塞到燕停云手里,让他擦擦被绳索磨得发热的手心。
汗水沿着燕停云的下颌线滑落,滴进水桶里,漾开微小的涟漪。他看着井水中倒映出的、被汗水濡湿的额发和略显憔悴却异常坚定的脸庞,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那是自己终于重新触摸到“活着”的力量,一种带着钝痛却真实无比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