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寒冬
寒冷的气息像是有了实体,沉沉地压在哈里村慈幼院那间充当教堂兼庇护所的低矮石屋内。空气浓稠而滞涩,弥漫着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气味:旧书页微微发酸的腐败,劣质煤油灯燃烧后的焦糊尾调,墙角大釜里温煮燕麦糊寡淡的蒸气,还有那无论如何擦洗也驱不散、渗进每一块石头和椽子里的陈年霉味。
唯一的光源来自胡桃木旧桌上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子里虚弱地摇曳着,竭力抵抗着无孔不入的黑暗与寒意。它的微光只能勉强照亮桌面中央摊开的那本巨大典籍——封面是厚重的羊皮,边缘磨损得卷起了毛边,暗金色的帝国徽记浮雕却依旧清晰而冰冷。封面的烫金标题依旧刺眼:《阿里大帝圣训·帝国基石编年版》——一部被权力不断修饰的颂歌。
桌前坐着的人,与其说是牧师,不如说更像一尊披着破旧黑布袍、被风霜蚀刻过的石像。卢恩神父微微佝偻着背,布满老年斑和深刻皱纹的手掌支撑着额角,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他并没有读出声,只是无声地扫过一行行规整到冷酷的帝国标准字体。烛光映在他浑浊的眼底,没有丝毫属于信仰的热忱,只有一片干涸的漠然,深处却藏着被刻意碾碎过的、更深沉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上面讲述着圣师阿里在风暴峡之役的丰功伟绩:
“……圣焰煌煌,如日初升,照彻寰宇。十万叛逆之师,负隅顽抗者皆葬于幽谷,天威所至,地裂山崩。” 一段完美无瑕的官方描述。旁边配着一副精美得如同炼金术产品的雕版画:阿里大帝伟岸如神祇,高举着象征无上权力的法杖,一道毁灭性的、纯洁无瑕的白光从天而降,洗涤着象征邪恶与混乱的密密麻麻的小人,将他们整齐地“净化”在狭长山谷的裂隙中。
卢恩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书页边缘。十万?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撇,牵扯起法令纹深刻的沟壑,像是一抹无声的讥诮刻在了石头上。手指划过画面上那道神圣的白光边缘,指肚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处纸张被反复、按压得格外光滑——似乎是为了让那“净化”的光芒在无数次的翻阅中更加耀眼?亦或是……曾有无数和他一样的人,带着同样的疑问和无力感,指尖也曾在此停顿?
他抬起左手——那只枯瘦的手掌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斑点,但在翻页时,能清晰地看到右手的两根手指呈现出一种僵硬且不易察觉的微微内勾。那是早年一次并不愉快的“学术交流”留下的纪念品。某个冰冷的皇家档案室里,当他据理力争,试图指出某段关于帝国军费划拨的记录与地方档案存在严重出入时,那位穿着考究、彬彬有礼的调查局官员是如何微笑着用一支镶嵌着珍珠的沉甸甸的笔,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纠正”了他持笔的姿势。笔杆上的金属棱角精准地砸在他的指关节上,发出轻微的、令人心寒的闷响。
那根笔留下的淤青早己褪去,但某种僵硬和记忆却焊死在了骨节里。每当触及这些需要“统一思想”的文字段落时,这几根指头就会微微发麻。
“兄弟同心,戮力平乱,功勋卓著……” 他扫过对阿里那位孪生弟弟的描述,声音在鼻腔里滚了滚,像是含着砂砾。手指猛地停顿在描述“贤弟”后续命运的段落上:“……帝国初立前夕,贤弟突感天地元气剧变,唯恐有损圣光之源,遂辞兄于苍茫暮色之中,踏入虚空,遍寻其根,以期保社稷永固,未再复返。”
他的呼吸几不可闻地停滞了一瞬。苍茫暮色?辞兄?踏入虚空?圣光之源?每一个词都在光滑平整的书页上滴溜溜打转,透着一股精心策划、不容置疑的虚伪光滑。目光死死盯着那段空白——那位兄弟的形象被压缩、漂白,抽象成一个符号,完美地填补了历史拼图上那个不该存在空隙的“虚空”。卢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仿佛要把当年被迫销毁的、某个只记载了只言片语的私藏手札上的名字重新咀嚼出来,那个只留下一个模糊记载“莫”的名字…… 然而只有口腔里泛起的苦涩提醒着他,那个名字连同他作为皇家书院首席考据官的资历牌,都己被投入了审查局焚化炉的烈焰。
他猛地合上这本镶金的巨著,封皮沉重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小室里异常突兀,惊得角落里几个熟睡的孩子不安地翻动了一下身体。那本书沉闷的质地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压得手腕酸痛,也压得他心头一阵窒闷的恶心。历史的尘埃?何止尘埃!那是用权势的黄金混着血腥的污泥铸成的丰碑,每一个字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嘲笑着他这样不合时宜的考据癖患者。
窗外的风声陡然拔高,如同万千幽魂同时嚎哭。破旧的油纸窗棂在暴风的撕扯下发出濒临碎裂的“哐当”巨响,缝隙里瞬间灌入一股足以冻结骨髓的刺骨寒流。那股劲风如同无形的巨手,蛮横地翻动着桌子上的杂物。就在卢恩伸手去按住那些被风吹起的劣质稿纸时,意外发生了。一股强烈的气流漩涡精准地掀翻了那本沉重的《圣训》,沉重的羊皮封面哗啦一声打开,书页像被强行打开的历史伤口般急促地翻动,发出刺耳的噪音。
“啧!”
那风声太大,但这本象征着帝国真理的书籍,却在狂乱翻卷后,诡异地停留在某一页。煤油灯微弱的光线照在纸上,显露出一个并不起眼、字体显得稍微古旧些的小节标题:
圣纪拾遗·异兆:婴与光
不是恢弘的正史章节,像是夹在正餐间的一小枚难以消化的碎骨。
卢恩皱紧的眉头下,浑浊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被刺痛的光芒。他伸出手,枯瘦僵硬的手指略显笨拙地按平了那一页。煤油灯跳跃的火苗安静下来,映照着上面同样冰冷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