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停云猛地转身，那双燃着火焰的眸子死死地、痛切地锁定在卢恩牧师汗透的破袍上，锁定在那因常年剧咳而凹陷起伏、薄如纸页的胸膛上——
“爷爷！”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浓烈的守护决心，“你再也不用看那些刻薄家伙的脸色！再也不用走那么远的路、去给那些给点霉粮还骂我们臭的人看病啦！再也不用夜里咳得浑身发抖了！等我学成最厉害的魔法！我保护你！保护伊莲姐姐！保护大家！谁也别想欺负我们！”
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铁珠，狠狠砸在卢恩胸口那座早己摇摇欲坠的旧塔楼上。
轰隆！
欣慰与恐惧的岩浆在老牧师心中猛烈撞击、翻腾，几乎要冲破他那残破的肺腑喷薄而出！欣慰——那孩子眼中的火焰，那纯粹到极致的守护之心，珍贵得让他灵魂深处也为之震颤！恐惧——那火焰的光芒如此耀眼、如此纯粹，如同黑夜里唯一燃烧的火炬，在这片被帝国鹰隼注视的土地上，会带来何等灭顶的灾难？！
卢恩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如同一具被无形的冰棱瞬间冻僵的枯骨！脸上本能涌起的欣慰柔光，刹那凝固、扭曲，最终定格在一种极度挣扎与苦涩交织中形成的古怪表情上。嘴角试图向上扯出一个代表“赞许”的弧度，但僵硬的面部肌肉却在恐惧的撕扯下剧烈颤抖，最终只是不自然地、极其生硬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像一幅劣质的蜡像，皮笑肉不笑，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和沉重。
更深沉的、源自潜意识的惊恐在他浑浊眼底爆开又被他死死摁下，如同即将决堤又被顽石强行堵住的寒潭！
那只枯瘦的手，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想伸出去，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抚摸孩子柔软的头顶，给予温厚的鼓励。然而，当它抬起一半，在半空微微颤抖时——那股灭顶的恐惧感再次攫紧了他！仿佛这手一旦落到那有着不祥预兆光芒的孩子头上，便会引来冥冥中难以想象的注视！
不能！
这只手最终猛地僵停在半空，随即，如同躲避无形的烙铁，它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轨迹狠狠收回！手臂甚至因此带起了一阵微小的疾风。那只枯手最终攥成了拳，指关节因体内的巨大冲突爆发出连他自己都能听见的、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苍白的骨节在黝黑粗糙的皮肤下痛苦地凸起。手臂紧贴着身侧，用尽全力地抑制着本能的颤抖。
“好！好…好孩子！” 卢恩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可怕，如同砂纸在锈蚀的铁板上摩擦，带着被强行压扁的急促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挖凿出来，充满了非自然的停顿和断点，却又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置疑的强调意味，盖过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嘴角那僵硬的弧度在不可控制地轻微抽搐。为了掩饰这失控的边缘，他猛地将视线从燕停云脸上撕开，如同避开强烈的光芒刺伤视网膜。目光仓惶落在怀中的粗陶水罐上。
停顿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实际上只有几秒），卢恩才找回行动的能力。他迈出一步，走向水罐，动作僵硬得如同关节生锈的木偶。蹲下舀水的动作也失去了往日的流畅，变得迟滞、笨拙。当那只刚刚经历剧烈挣扎的枯手握住水勺时，手腕依旧带着无法完全控制的细微哆嗦。
冰冷的井水舀起的声响拉回了他的部分理智。
老牧师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吸取那股冰冷的触感来冻结内心的翻江倒海。他慢慢地、极其沉重地转过身，将水勺微微倾斜，将清澈的凉水作为转移注意力的工具和必要的缓冲带。
“…喝点…都过来…喝点水……” 他的声音强行抹去了颤抖，带着一股被强行锤炼后的生硬感，试图盖过燕停云那锋芒毕露的宣言，也试图抚平自己惊魂未定的心神。目光空洞地锁定着晃动的水面，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喝了…静心…先静心…” “静心”二字被刻意加重，拖得略长，带着某种刻意的引导，又像是饱含深意的箴言——在卢恩的生命经验里，所有不设防的、如利刃出鞘般的锋芒，都必须用“静心”的厚布包裹起来，深埋地下，方能避开猎食者的嗅觉。
“停云，你领个头，带大家排好队，安安静静喝水。” 卢恩的目光终于、也仅仅只是擦着燕停云的肩膀扫过，不敢去看那双澄澈而炙热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装出来的日常口吻。
“…嗯！好的，爷爷！” 那“静心”的凉水和爷爷话语里的“赞许”稍稍冷却了燕停云过度燃烧的激情。他虽敏锐地捕捉到了爷爷声音里那份异乎寻常的干涩和命令般的急促，但那份“好孩子”的认可依然像一块蜜糖，暂时压下了心头细微的不安。他立刻像个小领袖般站起身，大声招呼起混乱的同伴：“小石头！鼻涕虫！别挤啦！排好队！艾米，来，站我这里！” 他自然地走过去扶住差点摔倒的瘸腿艾米。
望着燕停云小小的背影己经开始执行命令，卢恩绷紧如弓弦的心神才得以一丝丝松开，像濒临断裂的绳索在极限之后终于得到些许松弛。然而，那恐惧的余悸还在他枯竭的血管里奔突，需要强而有力的镇压。他把水勺塞给旁边一个还算安静的大孩子，用眼神示意他来分发。
“伊莲……” 卢恩压低声音，几乎是气声般地呼唤，脚下有些虚浮地挪步靠近正在整理桌案上《圣训》和那藤筐碎屑的李伊莲。他那张枯槁的脸，此刻在昏黄光线和汗迹的覆盖下，依旧没能恢复半点血色，甚至比刚才更显灰败。靠近时，那无法完全控制的细碎抖动再次出现，如同寒风中的最后一片秋叶。他竭力想挤出一个表示“没事”的、松弛一些的表情，反而让那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脸显得更加僵硬古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