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伊莲首起身，修女服的裙裾随着她优雅转身的动作划开一道轻微的弧度。她看到卢恩此刻的状态，两道精心修剪过的柳叶眉立刻微蹙起来：“卢恩牧师？您……” 她清澈的目光带着关切，在卢恩脸上细致地扫过，那抹不自然的僵硬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残余惊悸让她声音里透出不解和担忧，“您脸色实在太差了！是不是累到了？还是天太热？快坐下歇歇。”
卢恩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像是被什么噎住喉咙，才艰难地发出嘶哑低微的声音：“咳…咳…没事…就是热…热得有些发慌…” 他敷衍着解释，身体却不自觉地再次微微侧倾，眼角余光极其隐蔽地、迅疾地掠向远处正专注维持秩序的燕停云，然后立刻像被烫到般收回，那目光如同扫过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手指下意识地抬了抬，似乎想捂住胸口，又想起什么，最终只是紧紧抓了一下身侧皱巴巴湿漉漉的袍子布料。
李伊莲顺着卢恩那紧张又迅速掠过的目光，也看向了燕停云。此刻的燕停云正踮着脚，把小石头从鼻涕虫背上拉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李伊莲的嘴角反而轻轻向上弯了一下，浮现出欣赏的微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也跳跃着光彩。
“这孩子啊，” 她的声音带着发自内心的喜爱和一丝感慨，柔和地响起，“您瞧瞧，小小年纪，志向可不小呢！刚才那番话，多像个小男子汉！心气儿多高！要学圣师那样的本事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将桌面上《圣训》的边角抚得更加平整。她的语气轻松又乐观，带着一种符合她教育背景的、理所应当的支持：“这孩子灵性足！我看啊，等再过几年，到了参加帝国统一元灵洗礼的年纪，说不定真能觉醒点天赋呢！要是那样……” 她稍微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说不定，真有希望被推荐进教会的预备学堂，熬得住的话，没准将来能搏一个进入帝国骑士团见习选拔的机会呢！那才是为帝国圣光效力的无上荣光！也算对得起您这七八年的辛苦教养和他自己的志气了。”
“洗礼？！” 这两个字如同毒针，狠狠扎进了卢恩紧绷的神经！他那双原本浑浊黯淡的眼睛深处，骤然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激烈情绪！仿佛是困兽临死前绝望的嘶吼，又被一道更沉重的铁闸强行封堵回去！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了一下，瞬间显得更加扭曲。
李伊莲对未来的美好描绘，每一个字都像是巨锤砸在卢恩心上那己经遍布裂痕的恐惧壁垒上！帝国骑士团？见习选拔？那通往荣耀的阶梯之下，层层堆叠的都是失败者的白骨和无声消散的灵魂残响！燕停云那双燃烧着七彩潜光的眼睛，一旦被“洗礼”的污浊池水触碰，一旦落入帝国某些黑暗深处的视野……那微薄的光芒不仅会被立刻掐灭，连同这孩子的存在本身，都会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他亲历的时代……那个他还未被碾碎、还能看见魔法余晖的遥远童年时代，十个垂髫小童之中，有八九个都能感受到指尖跃动的元素精灵！而现在呢？！
卢恩的胸膛剧烈起伏，喉结上下疯狂滚动，干裂的嘴唇翕张着，发出嘶嘶的气声。他的枯手再次攥紧，指甲深陷掌心的旧茧，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撕裂理智的倾诉冲动。他拼命地、拼命地将那些足以焚毁自身和身边一切的话语死死压在舌根底下。
最终，他用尽了全身仅存的力气，勉强压下翻腾到喉咙口的血气，竭力控制着颤抖，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艰难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生锈的钝刀在磨：
“…魔法…咳咳…魔法哪是…那么容易…觉醒的…帝国每年…那么多人…去受洗…呵…” 他发出一声极尽苍凉的苦笑，充满了无尽沧桑的疲惫感，“…说十中取一…都是往脸上…贴金了…咳…就哈里村…每年送去的娃…能有一两个引得出…一丝半缕元灵共鸣…咳…村长就恨不得…请全村喝麦酒了！”
他停顿了一下，那沉重的喘息如同断弦的风箱。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穿透岁月的迷雾，似乎看到了那个色彩依旧斑斓的时代缩影，那记忆中鲜活而的魔法余晖：
“…哪像…我小那时候…咳…乡野之间…牧童农妇…挥挥手…唤来点清水浇菜地…聚起点火苗点烟斗…是寻常事…十个小娃儿里…倒有七八个…能摸到点门道…” 这声音充满了对逝去时光最深沉的怀念和追悼，每一个沙哑的音节都凝结着无尽的失落。
李伊莲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她虽然也隐隐感觉到近年来洗礼的成功率确实低得可怜，但这在她所接受的正统史观和帝国叙事的框架中，不过是历史潮汐的正常涨落，是人类在神圣秩序下的不同天赋表现。她并未深思到卢恩话语背后那黑暗沉沦的历史悲恸。
“卢恩牧师，您是太累，也太担忧停云这孩子了！” 李伊莲微微摇头，语气依旧柔和而充满宽慰，只当是老人家对最疼爱的孩子前途的过分忧虑，“他才多大点？将来的事情，哪能说得准呢？退一万步讲，就算没能走那条路，” 她指了指桌上厚重的《圣训》，目光平和，“只要他踏踏实实，凭着这份志气和好心性，学一门手艺在身，在这哈里村里安生地过日子，护得住身边的人，不也是一种福气吗？您老当初……”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脸上露出一种温柔又带点促狭的笑意，“不还念叨过这孩子注定不凡吗？说是捡到他的时候有天地异象跟着的呢！有您老的庇佑，有圣师的荣光在前指引着道路，他的将来一准差不了。您就别胡思乱想啦。”
李伊莲最后那句宽慰的话，带着几分善意的玩笑，落在卢恩耳中，却如同在濒临崩塌的堤坝上引爆了最后的炸药！
“……天地异象……天地的……异象……”
卢恩牧师的身体猛烈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当胸砸中！那本就苍白无血的脸，在浑浊昏暗的光线下，刹那间如同失血过多的尸体，仅存的一丝活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他感觉脚下的地砖骤然旋转起来，发出令人眩晕的嗡鸣，一股冰寒刺骨的冷意猛地从脚底板窜上脊椎，瞬间冻结了他周身滚烫的血流！那并非六月的暑气消散，而是尘封的、来自地狱边缘的严寒呼啸着将他吞没！
时间轰然倒流！记忆的闸门被“异象”这个禁忌词语狠狠撞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