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的春雨下得连绵不绝,如一张悄然织就的薄纱,从灰蒙的天空垂落而下,将整座城市浸润在一片而凝滞的氛围中。细雨宛如丝线,织进街道缝隙,也织进人的思绪。民声日报社的屋檐下,水珠沿着青瓦滴落,在石板路上溅起细微的水花。
沈蔓青撑着一把窄边黑伞,伞面上雨点密集敲打,仿佛密语低语。她另一只手提着一叠用绸带捆得齐整的卷宗,脚步稳健,每一步落下都溅起浅浅的涟漪,步声被雨水模糊得近乎不可闻。
她的身影在路灯下拉长,又被雨雾揉碎。街边法国咖啡馆散发出浓烈的烘焙香气,几位身着呢料大衣的洋人男子在露台下谈笑风生,杯盏之间光影交错。她宛如一缕烟影,从他们身旁悄然掠过,不动声色,无声无息。
“霜青”行动开展己西日。这几日白日她在报社编稿,表面工作按部就班,实则借机接触租界文报圈各方势力,暗中筛查蛛丝马迹。夜晚,她回到弄堂深处一间由旧印刷坊改造的临时住所,灯下独自研读从线人处传来的资料与密电,几乎夜夜无眠。
她本以为自己己习惯了在多重身份间游走,游刃有余。可那份自清河送来的折叠电文,她却始终不敢久看。每次展开,心口都会泛起某种介于怀念与警惕之间的复杂情绪,如同撕开一封来自过去的信,带着余温与旧伤。
他真的变了么?她常常这样自问。
可她也早己不是十七岁那个为他舞剑写诗的少女。
踏入报社二楼编辑室时,宋主编正站在窗边,手里握着半盏冷茶,嘴角叼着卷烟,神色沉思。窗外的雨水沿着玻璃滑落,映出一双眼神微蹙的眉。
“新亚通讯昨晚突然发了条政要罹难的消息。”宋主编头也不回地说,声音略低,带着几分疲惫,“你帮我看看,靠不靠谱。”
“我刚从那边回来。”沈蔓青放下卷宗,语气平稳,“消息极可能是烟雾弹,字句用得太急太狠,反倒像是在掩盖什么。建议暂缓刊发。”
宋主编转过头,目光掠过她脸庞,点点头。“嗯,你判断一向稳。”
他们的对话被一阵急促脚步声打断。一名身穿短打的小跑腿员推门而入,神情慌张,呼吸急促,“小沈姐,有人让我转交这个,说是你认识的。”
沈蔓青接过那封未署名的信封,封皮用的是泛黄的旧信纸,折痕利落。她指尖一触,眉心微蹙。
拆开,里面只有一句话,用的是熟悉的特勤密写笔迹:
“辰九己失联,小心傅宅。”
无落款,无时间,但她一眼认出——那是清河用过的标记方式。
心跳骤然一顿。辰九是她安插在新闻审查处的重要线人,向来谨慎。失联,意味着不是被俘就是叛变,而傅宅……
傅家祖宅,静安寺西侧,三进院落高墙大宅。近来却被特高课接管,改作秘密会所,外表仍维持旧时傅家招牌,门口常有留洋打扮的傅家“子弟”出入,实则全是伪装。
她立刻收拾桌上卷宗,动作不带一丝犹豫。“宋先生,我要出去一趟,这边我会尽快回报。”
宋主编望着她匆匆身影,烟灰颤了颤,终是没问,只淡淡道:“自己当心。”
回到弄堂,她迅速换下湿透的外衣,换上一身灰蓝斜襟长裙,披上银灰丝绒披肩。发髻高挽,略施脂粉,戴上一顶窄檐礼帽,气质顿时从新闻女记者转为租界常见的社交女郎模样。
夜色浓重,她坐上黄包车,穿过雨幕停在傅宅对街。外文书店尚未关门,她佯装挑书,在橱窗前驻足,借反光观察傅家侧门动静。
宅门前两名便衣假装闲散站岗,偶有车进出,皆无车牌。她盯上一辆黑色轿车,低调得近乎刻意。
车门打开,一个身影缓缓下车。
那是他——萧知微。
她几乎在那一刻屏住呼吸。那身形,那步伐,不容她错认。
他穿着灰呢大衣,衣领高立,神情冷峻,与一名身着和服的日方人员低声交谈,神态自若,甚至不时轻笑。
一滴雨水顺着她的帽檐滴落,坠入伞下,打在她握伞的指节上。
她指节微颤,却强迫自己站稳。
“为什么……”她喃喃。
他不是早己归国投身于抗战系统?为何会在此地?为何会与日方周旋?
她无法久留,转身进入巷尾那家老照相馆,推门即入。
掌柜是霜青外围成员,五十出头,面相和善。他见她进来,点了点头,随即将后堂的帘子掀起。
“傅宅三日内的访客记录,我要全部。”沈蔓青开门见山。
老掌柜未多问,转身从暗柜中取出三册账本与一叠底片,“这是你要的,昨晚我们刚拍到一批。”
她戴上白手套,一张张翻看。纸片划过指尖,如刀划般冰凉。在第三张停住了,照片里,萧知微靠在车门旁,与日方中年军官交谈。他眉目深邃,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清冷如昔,仿佛这世上一切事与他无关。
照片背面写着编号:Z-37。
霜青内部代号——Z类,代表深潜卧底。
她倏地抬眼,喉咙干涩。
“你还在演戏吗?你是在执行任务,还是……”
窗外雨更密,屋内却死寂一片。
忽然,帘外传来三下急促的敲门声——轻、重、轻。
林岚。
她走进来,眉头紧蹙,语速压得极低:“沈姐,南站那边出事了。风铃的两名线人,被特高课抓走。”
沈蔓青神色一凛,“怎么会?他们不是早有撤离方案?”
“有内鬼。”林岚咬牙,“我们被出卖了。”
她沉默片刻,冷声道:“所有联络点,断线三日。各组保持最低通联。等我通知。”
林岚点头,却犹豫道:“那你呢?”
她披上风衣,低头收好照片。
“我要去见一个人。”她声音轻得仿佛从深井中传出。
夜更深,雨势更疾。沈蔓青走出照相馆,撑伞踏入街头,雨水扑面,冷意侵骨。她未停,眼神坚定如刃。
清河,若你心中仍有一寸光亮,就别再让我一人走完这场局。
她走入雨雾之中,如一道将燃未燃的火。
而她知道,这一夜不会平静。
风铃既碎,霜青既启,归途未明,唯有步步向前。
她的脚步,通向命运更深处的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