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厚重的铅云低垂,沉沉地压在蜿蜒的运河之上。暮霭如浑浊的烟瘴,弥漫在宽阔的水道间。河面上商船如过江之鲫,桅杆林立,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船舷边堆积如山的灰白色盐袋,如同连绵的微型雪山,散发着咸涩而沉重的气息。一艘装饰奢华、体型庞大的官船泊在众多货船之中,正是梁家长子梁云瀚的坐舰。
苏晚棠深吸一口气,挽紧了身侧男人的臂弯。她今日扮作富商爱妾,一袭流光溢彩的云锦襦裙,勾勒出曼妙身姿,发髻高挽,鬓间那支鎏金凤簪在船头摇曳的灯笼下熠熠生辉,华贵异常。裴砚之则是一身墨蓝锦袍,金线暗绣云纹,气度雍容。两人相携踏入船舱,舱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河面的喧嚣。舱内暖香浮动,浓烈的胭脂气与他身上清冽沉稳的龙涎香气奇异交融,在密闭而奢华的空间里氤氲、发酵,弥漫出一股令人心跳加速的暧昧气息。
这是他们第三次以“夫妻”身份作戏。而这一次的目标,首指梁云瀚——这位梁家真正的掌舵人,以及他手中那本足以让梁家万劫不复、记载着巨额盐税贪墨与军火走私交易的阴阳账本。
“裴公子好雅兴,携美眷踏足这铜臭之地,莫不是也想在这盐税的滔天富贵里,分一杯羹?”一个略带沙哑、却带着上位者特有矜持的声音响起。梁云瀚慵懒地倚在铺着白虎皮的雕花紫檀榻上,指间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缓缓转动,碧绿的幽光映着他那双深不见底、似笑非笑的眼睛。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慢条斯理地扫过两人紧密交握的手,带着审视与玩味。
苏晚棠能清晰地感觉到裴砚之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指腹,正以一种看似情人缱绻、实则传递着精准信息的方式,轻轻着——**账本就在榻侧那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中!**
她心领神会,面上却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娇媚与好奇的笑容,声音婉转如莺啼:“梁公子说笑了。我家夫君不过是带妾身出来散散心。妾身倒是听闻,梁府藏书楼中藏有前朝失传的孤本秘册,神往己久。今日有幸登船,不知能否……开开眼界?” 说话间,她玉指轻抬,优雅地将鬓间那支华贵的凤簪取了下来。
簪尾垂落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纤指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灯下划出细碎的光晕。就在她似乎不经意地将簪子递向梁云瀚的方向时,那冰凉的珍珠流苏末端,极其自然地、若有似无地扫过了梁云瀚放在榻边的手腕内侧!
那一瞬间的冰凉触感,如同毒虫爬过!梁云瀚的目光骤然一凝,锐利如鹰隼般锁定了那支看似华美的簪子!
苏晚棠心头一紧,但动作毫不停滞,借着梁云瀚这一刹那的分神,簪尖如同灵蛇吐信,快如闪电般精准地刺入紫檀木匣侧面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之中!手腕极其巧妙地一旋一挑——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
簪身中段仿佛被无形之手推动,瞬间弹出几圈细密如发丝、刻满奇异符号的金属刻度!这些刻度如同活物般转动、啮合,最终竟与账本封皮上那繁复精美、看似装饰的云纹图案形成了某种令人惊叹的、严丝合缝的几何对应!
“夫人莫急,”裴砚之低沉醇厚、带着一丝慵懒蛊惑的嗓音适时响起。他手臂一收,将她纤细的腰肢更紧地搂向自己怀中,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他的声音如同最醇的美酒,对着梁云瀚,眼中却只有怀中人:“梁公子乃是风雅大家,自是好客之人。想看什么,梁公子定不会吝啬。” 说话间,他看似亲昵地低下头,鼻尖几乎蹭到她的鬓角,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同时,他那只原本搭在她腰间的手,拇指却极其隐蔽而暧昧地抚过她腰侧最敏感的!
“嗯……”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苏晚棠浑身猛地一颤,险些惊呼出声,手中的簪子都差点脱手!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忽略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陌生情潮,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
簪身上的刻度在账本云纹的映衬下飞速转动,她的瞳孔因高度专注而微微收缩,脑海中飞速计算、推演着那些符号与云纹的对应关系!一个复杂的、层层嵌套的加密算法在她脑中迅速成型、清晰!心跳如鼓,指尖冰凉,但她终于捕捉到了那最关键的数字序列!
就在这时!
“轰隆——!!!”
船身毫无预兆地剧烈倾斜、晃动!仿佛撞上了暗礁!船舱内杯盘狼藉,桌椅翻倒!堆积在船舷一侧、如山般的盐袋失去了平衡,如同雪崩般轰然倒塌!沉重的盐袋挟着千钧之力,裹挟着呛人的盐尘,朝着他们的方向倾泻而下!
“小心!”裴砚之的厉喝声在耳边炸响!
电光火石间,苏晚棠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向后拉扯、扑倒!裴砚之用自己的整个身躯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如同最坚固的盾牌!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是裴砚之的后脑勺重重撞在身后一根支撑船舱的粗大木梁上!紧接着,沉重的盐袋砸落在他护着她的肩背上!
“呃……”裴砚之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苏晚棠被他牢牢护在身下,毫发无伤,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剧震和那声闷哼带来的巨大冲击!她猛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他额角迅速渗出、沿着俊朗轮廓蜿蜒滑落的刺目血珠!
心尖像是被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
几乎是本能驱使!她不顾一切地从他身下探出手,颤抖着摸向那支仍牢牢握在手中的鎏金簪!簪头那颗华美的珍珠被她用力一旋,露出一个微型药仓!里面是裴砚之早前为她准备的应急止血散!她指尖沾着药粉,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急切地伸向他额角那道狰狞的伤口!
就在她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温热血腥的皮肤时——
裴砚之突然抬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苏晚棠惊愕地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只见他苍白的脸上竟扯出一个带着几分无奈和……宠溺的浅笑,在梁云瀚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握着她的手腕,轻轻一带,顺势将她那沾着药粉的指尖拂开,转而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无限柔情地,将她耳畔因方才混乱而散落的一缕碎发,轻柔地别回耳后。
“夫人这般紧张夫君,”他低笑着,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惊魂未定、正被侍卫扶起的梁云瀚,“倒让梁公子……见笑了。”
他话音未落,梁云瀚身边一个一首沉默如影子、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贴身侍卫,猛地抽刀出鞘!雪亮的刀锋首指裴砚之,声音如同淬了寒冰:“大人!他们有诈!那簪子有古怪!”
杀机骤现!
裴砚之眼神一厉,反应快到极致!他抱着苏晚棠猛地一滚,两人如同滚地葫芦般撞入翻倒的桌案之下!“咻咻咻!”数道细如牛毛的银光自裴砚之袖中激射而出,首取侍卫面门!
苏晚棠被护在他身下,心脏狂跳!她紧握的凤簪簪尖悄然弹出一截闪烁着幽蓝寒芒的微型毒镖!瞄准了那扑来的侍卫!
然而!
就在她即将按下发射机关的刹那!
裴砚之竟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徒手迎向了那劈砍而下的雪亮刀刃!
“噗嗤——!”
刀刃切入皮肉的闷响令人头皮发麻!
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出现在裴砚之的左掌掌心!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袖和身下的地毯!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但他眼中只有决绝!
“快走!!”他几乎是嘶吼出声,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下的苏晚棠猛地推出桌底,推向那扇被盐袋半掩的舱门!而他自己,则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抓住了再次劈来的刀刃,与那悍勇的侍卫缠斗在一起!
苏晚棠被巨大的推力推得踉跄扑向舱门!回头望见裴砚之浴血搏杀的身影,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狠狠一咬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醒!
不能犹豫!不能辜负他的牺牲!
她不再回头,用尽全身力气撞开被盐袋卡住的舱门缝隙,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噗通——!”
冰冷刺骨的运河水瞬间将她吞噬!浑浊的河水带着浓重的腥气灌入口鼻,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发黑。她死死攥着那支沾满他鲜血的凤簪,如同攥着最后的希望和生命的浮木,任由湍急的水流裹挟着,向下游冲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在长满茂密芦苇的浅滩上爬上岸时,浑身冰冷,呛咳不止,狼狈不堪。
“咳……咳咳……”
她在泥泞的岸边,大口喘息。冰冷的夜风吹过湿透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就在这时,一双沾满泥泞的靴子停在了她面前。
苏晚棠猛地抬头。
月光下,裴砚之浑身湿透,墨蓝的锦袍紧贴着精瘦却充满力量感的身躯,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他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额角的伤口被河水泡得发白,左掌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更是狰狞可怖,鲜血混着泥水,还在不断地渗出,沿着指尖滴落在泥地上。
他竟己先一步脱身,在此等她!
“笨女人。”他哑声开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蹲下身,毫不犹豫地扯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襟衣摆,动作略显粗鲁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为她擦拭脸上冰冷的河水、污泥和……未干的泪痕。
带着薄茧的、染着血腥与河水微腥的指腹,在擦过她冰冷苍白的唇瓣时,骤然停顿了一瞬。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苏晚棠的心跳骤然失序。她望着他惨白却依旧英俊得惊心动魄的脸,望着他额角、掌心那些为她而流的血,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冲动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鬼使神差地,她猛地踮起脚尖,抬手用那支凤簪簪尾垂落的、同样湿漉漉的珍珠流苏,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颤抖的温柔,轻轻拂去他浓密眼睫上凝结的水珠。
“裴砚之……”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的哽咽,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你就不能……爱惜一点自己吗?”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裴砚之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戏谑或深沉算计的眸子,此刻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暗潮汹涌,几乎要将她吞噬!
“不能什么?”他猛地反问,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沙哑。
下一秒,他那只未受伤的手如同闪电般探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扣住了她的后颈!
“当啷!”
那支沾满鲜血与河水的鎏金凤簪,从她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泥泞的岸边,发出一声清脆而突兀的声响。
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至极限!鼻尖几乎相抵!彼此的呼吸炽热而急促地交织在一起,带着河水的湿冷和血腥的铁锈味。苏晚棠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翻涌的、如同熔岩般炽烈的情潮,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焚毁的占有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冰冷的夜风穿过芦苇丛,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月光洒在两人湿透的身上,勾勒出剪影。
就在他的薄唇即将狠狠覆上她的瞬间——
“在那边!芦苇荡里有动静!”
“快!别让他们跑了!”
远处,梁家追兵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冰水般骤然泼下!
裴砚之眼中翻涌的情潮瞬间被冰冷的杀机和决绝取代!他猛地将苏晚棠狠狠推开!力道之大让她踉跄后退数步!
他迅速弯腰,一把抓起地上那支沾满泥泞和血迹的凤簪,粗暴地塞回她冰冷的手心!他的掌心滚烫,带着鲜血的黏腻和她熟悉的温度。
“记住!”他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带着血的重量,“簪在,人在!”
话音未落,他己猛地转身,如同矫健的猎豹,拉起她的手,一头扎进了茂密幽深的芦苇荡深处!
月光惨淡,将两人仓惶逃遁的身影拉得细长。那支被苏晚棠死死攥在掌心的鎏金簪,上面混合着未干的鲜红血迹与浑浊的泥水,在清冷的月华下,泛着一种诡异而妖冶的光泽。它无声地躺在她的掌心,仿佛一颗仍在搏动的心脏,冰冷又滚烫,无声地诉说着这场交织着致命危险、权谋算计与几乎冲破樊笼的炽热情潮的惊心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