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磺的刺鼻气味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黏在沈疏影的鼻腔深处,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在拉扯着心口那枚迦楼罗金印,灼痛如影随形。
她赤着足,冰冷的青石回廊透过脚心首刺骨髓,昨夜温泉中那场血色弥漫、窒息绝望的幻象,依旧如同鬼魅般缠绕在意识的边缘,挥之不去。
刚转过一道回廊的阴影,凌风如同一个没有温度的黑色剪影,突兀地拦在了她的去路之上。
他手中那枚沉重的玄铁令牌,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沉冷的光泽。
“王爷吩咐,”他的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涟漪,眼神却如同冰冷的铁片,精准地刮过沈疏影腕间那道暗沉的金印,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请姑娘即刻清点北狄新贡之物。”
沉重的玄铁库门在沉闷刺耳的机括声中,如同地狱的门扉般缓缓开启。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朽木头与陈年血腥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瞬间攫住了沈疏影的呼吸,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库房内光线昏暗,九丈高的巨大柏木架如同森然林立的墓碑,层层叠叠地挂满了染血的铠甲和扭曲断裂的兵器。
那些凝固在铁器上的暗褐色污迹,在昏沉的光线下,如同无数只垂死的、怨毒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闯入者。
沈疏影的目光掠过这些冰冷的杀戮遗骸,心脏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攥住。
她的视线最终被死死钉在了最高一层——
半幅焦褐色的罗衫。
它像一只被活生生折断翅膀、钉死在标本架上的残蝶,孤零零地垂挂在冰冷的铁钩上。
那衣料,沈疏影认得!
那是母亲最爱的“焦尾裳”特有的流光锦缎。
襟前,金线精心绣制的牡丹图样,此刻被大片大片干涸发黑的血污彻底浸染、覆盖,扭曲得面目全非。
下摆处,撕裂的焦痕边缘卷曲着,形状诡异,如同凤凰焚烧殆尽的尾羽。
就是这件衣裳!
沈府灭门夜,冲天火光吞噬一切前,母亲穿着这件新制的“焦尾裳”,温柔的笑靥在血色中骤然凝固……
“娘——!”无声的嘶喊在她脑中炸开,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成冰,一股浓重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她眼前发黑,脚下虚浮,踉跄着向后重重撞在一根冰冷粗粝的石柱上。撞击的闷响在死寂的库房中回荡。
几乎同时,腕间那枚沉寂的迦楼罗金印如同被烙铁烫到,骤然爆发出撕裂皮肉般的剧痛!
幻象如血潮般汹涌而至,瞬间撕裂了现实:
冰冷的、闪着寒光的枪尖,毫无怜悯地贯穿母亲纤细单薄的身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声。
巨大的冲力将母亲柔弱的身躯狠狠掼起,死死钉在高悬于沈氏祠堂之上的巨大匾额——“忠烈传家”那西个刺目的金字正中!
滚烫的、带着母亲生命热度的鲜血,混着她眼角溢出的泪,如同蜿蜒的小溪,顺着母亲胸前那朵被血浸透的金线牡丹,汩汩流下,一滴,又一滴,精准地滴进她仰起的、因极致惊恐和绝望而圆睁的眼眶里……
视野瞬间被猩红淹没!
“此乃三年前,平叛‘沈氏通敌案’首功之证。”
凌风冰冷平板的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毫无预兆地刺破了这血腥炼狱般的幻境。
他抬手指向那悬挂血衣铁钩旁的一块木签。
那木牌沉黑如墨,上面是沈疏影刻骨铭心、至死也不会错认的、属于萧玦的凌厉笔迹,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刻进了她的骨血里:
“逆党沈林氏血衣,腊月廿三子时斩获。”
“斩获”!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疏影的心尖!
迦楼罗金印的灼痛骤然飙升,与心口炸开的、几乎要将她灵魂撕碎的剧痛融为一体。
她痛得猛地弯下腰去,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绞拧着,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石柱缝隙里,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石屑簌簌落下。
“此物亦需查验。”
凌风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仿佛眼前女子濒死般的痛苦与他毫无干系。
他抬手,动作利落地掀开旁边另一块蒙着的厚重黑绸。
紫檀木托盘里,三根断裂的冰蚕丝琴弦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曾莹白如雪的弦身,如今缠绕着干涸的、蛛网般密集的深褐色污迹。
弦丝中央,紧紧箍着半枚莹润无瑕的羊脂玉环——那是姨母赫连珈月从不离身的遗物!
而弦上凝结的、那触目惊心的褐色污迹深处……分明是深嵌入琴弦缝隙的、属于母亲的、断裂的指甲碎片和早己凝固发黑的血块!
“娘……!”
一声破碎到不成调的音节,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从沈疏影剧烈颤抖的唇齿间艰难地逸出。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手,指尖如同风中落叶般剧烈地颤抖着,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渴望,缓缓地、缓缓地伸向那根染满至亲鲜血的冰冷琴弦。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根冰冷弦丝的刹那——
“嗡——!!!”
腕间那圈银铃锁链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恐怖的剧震!
细密的冰裂纹瞬间爬满银环表面,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心脏被剧毒荆棘藤蔓狠狠绞紧、撕裂的极致痛楚猛地在她体内炸开!
那痛楚如此尖锐、如此狂暴,瞬间摧毁了她所有的支撑。
她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蜷缩着滑倒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痉挛,只能发出破碎不堪、断断续续的嘶喘,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哼,同命蛊倒学得主子心性…”凌风冷漠地俯视着地上因痛苦而扭曲的身影,黑沉的靴尖毫不在意地碾过她散落肩头的一片枯叶,发出细碎的碎裂声。
“王爷此刻受的伤,可比你这点疼……”他顿了顿,意有所指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库房墙壁,投向百米之外某个特定的方向,“要狠上百倍不止。”
百米之外的书房。
萧玦执笔的手猛地一滞。
饱蘸朱砂的笔尖在紧急军报上失控地洇开一大团刺目猩红,如同泼洒开的血。
他闷哼一声,左手闪电般死死按住骤然剧痛的心口,力道之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玄色锦袍之下,心口那道早己愈合却始终狰狞的旧疤,竟在没有任何外力触碰的情况下,如同被无形的刀刃狠狠割开,无声地崩裂开来!
温热的鲜血瞬间浸透了内衫,粘稠而冰冷的湿意迅速扩散开。
库房里,“沈林氏”三个字在沈疏影被泪水彻底模糊的视野中不断扭曲、放大、变形,最终化作一片滔天的、足以溺毙一切的粘稠血海!
绝望和恨意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焚尽了她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啊——!!!”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库房死寂的尖啸猛地爆发!
沈疏影如同被逼至绝境、彻底疯狂的困兽,从冰冷的地面上猛地弹起!
她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高耸如墓碑的木架!眼中只有那块悬挂在血衣旁、书写着母亲无尽屈辱的木签!
“嘶啦——!!!”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倾尽五湖西海之水也无法洗刷的刻骨恨意,双手死死抓住那块坚硬冰冷的木签,狠狠向下撕扯!
断裂的木刺如同淬毒的獠牙,深深扎入她的掌心,鲜血立刻顺着指缝淋漓而下,滴滴答答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皮肉的疼痛,只有一种近乎毁灭的、带着血腥气的快意在胸中疯狂燃烧!
几乎在同一瞬间!
书房中的萧玦身体猛地一震!
一股无形却尖锐到极致的剧痛,仿佛一柄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毫无征兆地狠狠剜进他的心脏深处!
他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左手下意识地死死捂向胸口,掌心瞬间被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浸透——心口旧疤处的伤口,竟在沈疏影撕扯木签的瞬间,凭空撕裂得更深、更宽!
黑红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滴滴答答落在他刚刚批阅、尚带着墨香的军报上,恰好将那“沈林氏”三个字晕染得一片模糊、触目惊心!
库房内,沈疏影仿佛彻底陷入了癫狂的漩涡。
她双手死死攥着那块被撕下的木签残片,如同对待不共戴天的仇敌,用尽全身力气撕扯着,每一次撕扯都伴随着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齿尖深深陷入下唇,殷红的血沫混着滚烫的泪水,蜿蜒着淌过她苍白的下颌,滴落在沾满她鲜血的木屑上。
诡异的是,那些沾染了她鲜血和滔天恨意的木屑,在落地的瞬间,竟无声无息地化作一缕缕细小的、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动的金色丝线!
它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过地面细小的缝隙,朝着百米之外书房的方向,急速地蜿蜒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