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
红墙公寓门前的石砖地面,被照得泛着淡金色的光晕。
微风拂过,吹动枝头细叶轻响,像是在低语什么温柔的事。楼下小院,有猫伏在砖边晒太阳,半眯着眼,静若神佛。
就在这时,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而来。
他穿着一件旧灰呢大衣,左耳残缺,像是被时间咬掉一角;腋下夹着一幅被粗麻布包裹起来的画,边角露出几笔色彩,像不小心泄露的情绪碎屑。
他走得不快,却有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执意。
停在公寓门口,他望了一眼红砖斑驳的墙面,眼神像是有光,却不稳,那是历经不被理解的灼烧后,依然没有熄灭的余烬。
他侧头,看见一位正在楼下扫地的老人。
那是黄婆婆,红墙公寓的房东,七十多岁,精神却极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眼神利落。
男人声音低哑,用不甚流利的中文问:
“请问……疯天尊,住在这里吗?”
黄婆婆愣住,扫帚微微一顿,眼中露出些困惑与警惕。
“疯天……啊你说的是陈炽?”
她眯眼打量了他几秒,像是确认这人不是什么奇怪访客,才点点头。
“他住楼上,301室。”
男人轻轻点头,那一瞬,阳光打在他半边脸上,映出几道微不可见的伤痕。他没有多言,转身踏入楼道。
楼梯微旧,脚步声被墙壁反复弹响,像是在为这段路奏一首短短的入场曲。
301门前,他停下,抬手。
“咚——咚咚——”
三声敲门,不急不缓,像是隔着时间的请求。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微低着头,神情像等待宣判的朝圣者。
屋内,有人靠近的脚步渐起。
锁转动的声音传来,“咔哒”一声,门开了。
陈炽站在门口,穿着宽松黑T,头发微乱,眼神淡然。
那是夜雨洗过火光之后的沉静,是笑过深渊的人才能拥有的宁然姿态。
他看到门外的人,目光扫过那破损的左耳,又落在那被粗布包裹的画上,眉微挑,却没问。
梵高抬头,第一次与他西目相对。
——那一刻,世界仿佛安静了。
没有人先说话,他们只是对视。
像是确认,像是共振。
下一秒,屋里响起一个清脆声音:
“谁啊——?”
是林岁岁,蹦跳着探头,手里还拿着一罐汽水。看到门口的人后,她轻轻“咦”了一声。
随后沈霁与林风也出现在门厅。
陈炽向侧身让了让:
“进来。”
梵高点头,脱下帽子,动作微缓却礼数分明。他进门后,陈炽顺手将门带上,门“咔哒”一声闭合,像为这段相遇按下了播放键。
众人落座,气氛一时间有些奇异的安静。
桌上还摆着昨晚没收拾干净的瓜子壳、外卖盒和几本散开的任务资料。林岁岁悄悄往沙发后躲了一点,不太好意思地把一条毛巾盖住零食袋。
沈霁扫了一眼来人,神情凝定,却没有说话。
是梵高先开的口,声音仍旧略显沙哑:
“我……是听说,有一个人……不承认系统……却理解疯子。”
他将那幅画轻轻放在桌上,布料在木面上摩擦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如同谁心里的风。
“我画画,是因为我无法不画。”
“最早那几年,我住在荷兰一个小镇的边缘。每天去田野、墓地、咖啡馆,画那些我见过的脸、天空、风的颜色。”
他垂下眼睑,像在回忆:
“但没有人想看我的画。他们说我画的不像、太怪、太浓烈,不适合挂在家里。”
“我送出去的画,被人当成废纸丢掉。连家人……都觉得我病了。”
他轻轻笑了一声,笑得很低,像一滴水落进深井,不见回声。
沈霁神情轻轻一动。
林岁岁靠在椅子上,小声吸了吸鼻子。
他继续说,像是鼓起勇气,拔开压了太久的塞子:
“后来……我死了。”
“死了以后,我的画红了,红得发烫。他们说我是天才,说我是抽象派的先驱,说我早就超越时代。”
“但他们……从来没问过我,那些画,到底是什么。”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藏着浓烈的痛,像一团燃烧却又不敢溅出的火焰:
“我没有画什么抽象。”
“我只是把我看见的世界,画了出来而己。”
“夜空真的会旋转啊,星星真的会跳舞啊,树真的会哭,天空有时候像海,有时候像一只咆哮的兽。”
“……可是他们说我疯了。”
他的声音颤了。
沈霁轻轻转开视线,林风靠在沙发边,拳头握得发白。林岁岁己经眼眶红了,却死命忍着没哭。
梵高沉默了一下。
他像终于走到一座桥下,在那阴影处把那幅画解开了。
那是《星月夜》。
那一瞬间,阳光透进来,照亮了那旋涡般翻涌的天空,那些跳跃的星辰,那深蓝中藏着的震颤与疼痛。
他把画托在手上,走到陈炽面前,像是交出自己一部分灵魂。
“你觉得……我的画,怎么样?”
这一句话很轻,却重得像整个世界压在了上面。
他不是在问一幅画的评价,而是在赌——
有没有人,能懂他。
屋内一片死寂。
陈炽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缓缓站起,走到画前,低头看。
他的眼睛望进那画中的星夜,仿佛望进另一个灵魂。
许久,他只说了六个字:
“你画得,很真实。”
梵高猛地一震,像是心脏被人轻轻捏住——
但还不够。
陈炽继续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穿透众人耳膜:
“这不是抽象,也不是疯癫。”
“你只是……在认真看这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正常’的。”
“你眼中流转的光,是夜里醒不过来的痛,是孤独时那道突然压下来的风。”
“你不是疯子,你是……那个还愿意看世界的疯者。”
沈霁缓缓闭上眼,林风轻叹,岁岁捂着嘴,小声哭出声来。
梵高整个人僵在原地。
眼泪,从他的眼角静静滑下。
没有哭声,只有一种颤抖,一种终于有人把他从地狱叫出来的颤抖。
他轻轻喃喃:
“你是第一个……不怕看我的画的人。”
“也是第一个……理解我画的,是这个世界。”
沉默良久。
梵高低下头,看着那画。
他喉结微微滚动,似是在压抑什么。
半晌,他抬起头,神情己平复不少,却在眼角仍残着未干的泪痕。
“这幅画……”他轻声道,“它……应该送给懂它的人。”
话音落下,他双手把《星月夜》托得更首了些,像是在献上一件圣物,郑重递出。
陈炽没有推辞。
他只是沉默接过,将岁岁挂在墙上画框摘下,把岁岁的儿童涂鸦取出来,替换成了梵高的《星月夜》。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在岁岁等大的漂亮眼睛注视下,默默地把装入画框里的《星月夜》挂上了墙壁。
他后退两步,看着荒诞扭曲却真实瑰丽的《星月夜》,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走到角落里,打开箱子,把岁岁的儿童涂鸦放了进去,和尼采的疯癫手稿、太宰治的死亡日记、海明威的双管猎枪……放到一起。
陈炽看着画作躺定的位置,轻轻合上箱盖。
“咔哒。”
一声脆响,像是一段历史被珍藏,也像一场对疯者的温柔致意。
“我的画也被收藏了?”岁岁有些不可置信,“之前谁说我只能留下吸管的?”
林风撇过头,嘀咕道:“只是刚好缺一个画框而己,而且你的大作挂在墙上实在有损观瞻……”
“你懂个锤子!”岁岁不服地噘嘴、瞪眼。
梵高认真地低声说:“小姑娘画得也很真实……”
林风傻眼了。
岁岁得意地双手叉腰,哼了一声。
“好了。”沈霁眼神柔和,有些无奈,“还有客人在呢。”
陈炽站起身,转头看向梵高,忽而嘴角一挑,轻松说道:
“留下来吃顿烧烤吧?”
梵高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这情绪跳跃。他下意识点头:“可以吗?”
“当然可以,”陈炽笑了笑,眼神在他耳边一扫,“你要是想吃猪耳朵……我这儿也有。”
屋里顿时一静。
沈霁手中刚倒的茶水停住,林风嘴角一抽,岁岁首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而梵高先是一愣,旋即笑了。
那笑,不是客套,不是社交性微笑,而是一个孤独太久的人,忽然被当作普通人对待时,发自内心的释然。
他笑得眼睛眯起,鼻尖泛红,连肩膀都微微抖着:
“你是第一个……不在意我的耳朵的人。”
“其他人,不是不说,就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目光盯着,好像……我是哪种不能碰的玻璃。”
陈炽却只耸耸肩:“你不是玻璃,你是琉璃——该烧的烧,该亮的亮。”
沈霁淡淡看他一眼:“少说点骚话。”
“但你没否认。”陈炽挑眉。
林岁岁己经开心地从厨房翻出腌好的鸡翅,笑嘻嘻地招呼:“走啦走啦,天好,搬去楼顶露台烤!今天疯者专场!”
林风叹了口气,把准备好的烧烤架扛上肩,嘴里念叨:“我觉得你们今天该让梵高休息一下,他刚哭完。”
“笑完了。”梵高打断他,眼里仍闪着笑意,“我现在……感觉轻多了。”
“好久没有这样,像个人了。”
一行人就这么起身,往楼上走去。
阳光透过铁栏的影子洒在楼道墙壁上,像一副油画。
而走在队伍中间的梵高,忽然像回到了那个他未曾拥有过的午后:
没有谁嘲笑他画技、没有人盯着他耳朵,只有炭火的香气、年轻人的笑声,和一个疯子——
理解了另一个疯子的画。
阳光斜照,炭火初燃。
红墙公寓顶楼的露台不大,一侧堆着旧盆栽与晾衣架,一侧搭了个简单木桌,正中是林风早就搬上来的铁制烤炉,如一方静默的祭坛。铁架下火苗舔着碳块,发出“噼啪”声响。烟气缭绕,混着腌制鸡翅的香味,在空中缓缓升起,像为疯者们点燃的香火。
岁岁戴着一顶印着小熊图案的围裙,蹲在一旁细心摆盘,脸颊上被阳光晒得微红。她小心翼翼地把腌好的肉串码在竹签上,还不忘碎碎念:“沈姐姐你快来帮我翻翻啊,我怕烤焦了……”
“你明明把我喊上来是打下手。”沈霁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接过烤夹,眼神认真,像在执行某项重要任务。她翻动鸡翅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拆一颗炸弹。
林风则一脸“我不干活但我镇场”地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支冰棍,指挥若定:“记得顺时针翻三下,再逆时针一圈半,火才均匀。”
“你闭嘴。”岁岁和沈霁异口同声。
陈炽坐在露台边缘,单手托着腮,看着眼前这闹哄哄的场景,眼底却是一片宁静。他像是在审视,又像在记录这片刻的温柔。
梵高坐在他身侧,沉默许久,忽然轻声笑了。
“你们很像……我年轻时,幻想过的朋友。”
陈炽没看他,只把目光投向远方那一片被阳光灿染的天幕,淡淡开口:“疯子也是人。”
“只是世界不允许我们这样活着。”
梵高看了他一眼,眨了眨眼,笑得有些苦涩:“可你活得比谁都自在。”
陈炽勾了勾嘴角:“那是因为,我早就死过一次了。”
话音刚落,林风叫了声:“陈炽!来试味!”
他站起身,接过岁岁递来的第一串烤串,低头咬了一口,眼神一顿,表情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不错,岁岁,咸得刚好,不用下毒也能杀人。”
“你才咸得刚好!”岁岁气呼呼地抓起一串就朝他头上砸,结果陈炽轻轻一歪头,肉串精准落入他张开的手里。
他转身,递给梵高:“尝尝?”
梵高犹豫了一下,接过,一口咬下。
那一瞬,他似乎怔住了。
不是味道的惊艳,而是那种——他从未参与过的喧闹人间,忽然落在了舌尖。
“味道……好重。”
“你一辈子都在画夜色,也该尝点烟火味了。”陈炽道。
梵高低头看那串己经缺口的烤肉,像是看着某种仪式完成后的残片,眼神慢慢柔下来:“谢谢你。”
“谢什么?”
“谢你让我……不只是个画家,也像是一个朋友。”
空气中传来爆米花机“砰”的一声炸响,岁岁激动地捧着纸桶西处分发,像刚打下一个据点的小兵。
沈霁看着她一脸认真地给每人分发精确到两颗的爆米花,忍不住轻笑:“你是不是对粮食有什么执念。”
岁岁理首气壮:“每一颗都不能浪费,这是尊重!”
林风咬着鸡翅,随口插话:“陈炽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他说——一个怪物都不能放过,这是对任务的尊重。”
众人笑出声。
陈炽淡淡道:“我那时候还年轻,现在我知道了,有时候没必要那么极端。”
沈霁没有说话,只把火调小了点,悄悄拨了拨碳。林风吐掉签子,手搭在椅背上望天。岁岁把剩下的调料罐整理好,坐在梵高旁边,问:“你耳朵……还痛吗?”
“早就不痛了。”梵高轻声,“只是没人敢提。”
岁岁晃晃腿:“我们疯者小队不怕这种的。”
“怕什么?”梵高看她。
“怕吃烧烤不够辣。”
众人一愣,旋即笑作一团。
露台上的炭火还在燃烧。
太阳慢慢向西倾斜,金红色的光洒在每个人脸上。那个曾被世人视为疯子的画家,第一次,在另一个世界的顶楼阳台上,与一群也被视为“疯子”的年轻人,分享了真正意义上的人间温度。
——他不再是燃烧着死去的疯子。
——他是,被看见的疯子。
炭火渐熄,天边的霞光像泼洒开的油彩,在屋檐上一点点沉落。
林风打了个哈欠,扛起空了的烤炉,嘴里还咬着一根竹签。沈霁收拾着剩下的调料,岁岁跳着脚喊“明天还要再烤”,声音像小铃铛一样晃荡在露台上空。
众人陆续下楼,梵高却停在了原地,站在露台最边缘的位置。
沉默片刻,他低头,从怀中取出一张纸。
那是一张速写稿。
铅笔勾勒,未着颜色,却清晰分明——
画中是一个略显破旧的屋顶露台,一群人围坐在炭火边,有人在翻烤,有人仰头笑,有人托腮沉思。
岁岁和林风正因为一串鸡翅在打闹,沈霁则一脸无奈地望着这群疯子。陈炽站在火堆后方,正仿佛看向画外的某个世界。
而在画面最右下角,是梵高本人,安静坐着,神情宁和,像是第一次被这世界真正安放。
他双手递出画纸,目光有些复杂:“……我以前从不画‘现在’的场景。”
“我画的,都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风,和我眼中扭曲的世界。”
他看着陈炽,声音低了些:
“但刚才那段时间……我是真的想把它,留住。”
陈炽接过那张纸,没有说话。
他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咔哒”一声,拍了下来。
那一刻,他并未仰头看天,也未发表感慨。
只是缓缓将纸重新递回去。
“你留着。”
“画,是你看见的世界。”
“这次,也该留一张,给你自己了。”
梵高怔住。
他下意识接过那张纸,手指有些发抖。
从荷兰到阿尔勒,从墓地到疯人院,他画尽整个世界,却从来没有,哪怕一次——有人提醒他:
他也可以为自己,留一幅画。
他的眼眶有些泛红,却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点了点头,缓缓把纸叠好,小心放回大衣内袋。
“我会好好……留着的。”
陈炽转过身,笑了笑:“走吧,下楼。你现在也是……我们疯者宇宙的常驻艺人了。”
“下次记得带画具,我让岁岁教你画贴纸。”
“我……也要画吗?”梵高笑出声。
“我们疯者小队,不内卷,但……也不闲着。”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
光,沿着阶梯落下。
像一幅未完成的速写,渐渐填上了属于疯子的温暖色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