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姿态,缓缓撕开断头坳上空沉沉的铅灰色天幕。没有霞光,没有温暖,只有一片压抑的、死气沉沉的灰白,如同巨大的裹尸布,覆盖着劫后余生的山林。风,呜咽着穿过峭壁嶙峋的豁口,卷起老鹰崖方向飘来的、尚未散尽的硝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硫磺、焦糊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甜腻毒气的死亡气息。这气息无孔不入,钻进营地的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一个人的肺腑深处,带来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粘稠的恐惧。
营地被迫再次迁移,更深地扎进一片背靠刀削般绝壁、乱石堆砌如坟冢的阴冷山坳。地势更高,寒风更烈。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苦涩、血腥味,还有伤员伤口深处散发的、令人心悸的腐败气息。压抑的咳嗽声、痛苦的呻吟、以及一种死寂般的沉默,交织成一片低沉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比寒风更刺骨。
临时救护所的油布棚顶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边缘不断卷起,露出里面昏黄摇曳的松明火光和……地狱般的景象。
林婉清背对着油布棚入口,身体微微佝偂着。她的双手浸泡在一个破瓷碗里浑浊的、散发着刺鼻酒精味的液体中。指腹被泡得发白发皱,边缘裂开细小的血口,每一次触碰冰冷的碗壁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污浊的水面倒映着她沾满血污、泥灰和汗渍的脸颊,那双曾经清澈的杏眼此刻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巨大的疲惫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她每一寸骨头上,榨取着最后一丝力气。
她身后不远处的担架上,赵猛依旧在深度昏迷中。大腿上那道被强行用布绳减张缝合的贯穿伤,裹着厚厚的、浸透暗红血渍的纱布绷带,像一条丑陋的、盘踞在腿上的巨大蜈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绷带下的创口,带来无法感知的痛苦抽搐。他的脸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石膏,嘴唇干裂起皮,唯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那盏生命之灯尚未熄灭。
另一个担架上,李长顺也因为失血和剧痛昏睡着,被林婉清粗暴缝合的左臂同样裹着厚厚的纱布。角落里,还有几个在“鬼见愁”伏击战中挂彩的战士,或捂着渗血的绷带低声呻吟,或眼神空洞地望着摇晃的棚顶。
救不了所有人……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一次次刺穿着林婉清摇摇欲坠的神经。指尖残留的、缝合赵猛大腿时那种粗砺麻线勒入血肉的触感,与李长顺撕心裂肺的惨嚎,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她的意识。她看着碗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看着那双沾满血污、指节变形的手,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涌。
这不是救死扶伤的手。
这是……屠夫的手吗?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带着浓痰和血沫的呛咳声猛地从旁边传来,打断了林婉清近乎崩溃的思绪。
是那个被“路易氏气”腐蚀了呼吸道和面部的年轻战士。他整张脸如同被滚油反复浇淋过,布满了黄白色的巨大水泡和溃烂的创面,脓液和组织液不断渗出,粘连着肮脏的纱布。的眼睑将眼睛挤成两条细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痛苦的喘息。
“水……水……”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呓语。
林婉清猛地转过身!巨大的恶心感和逃避的本能再次汹涌而上!但就在她视线触及那张地狱般面孔的瞬间,老班长那嘶哑如砂纸磨铁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她脑海中轰然响起:
“扭一次头……鬼子就笑一声!”
巨大的屈辱和更强烈的责任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几乎僵死的神经!她眼中涣散的恐惧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寒冰,瞬间蒸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疯狂的愤怒和决绝!
“等着!”林婉清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猛地从污水中抽出手,顾不上擦拭,几步冲到那个毒气伤员身边。她抓起一块相对干净的粗布,浸入旁边温热的淡盐水碗中,然后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身体的颤抖和胃里的翻腾,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去擦拭伤员脸上那不断渗出脓液的溃烂创面!
盐水接触到暴露的神经末梢!
“呃啊——!!!”伤员发出撕心裂肺、如同被活剥皮般的惨嚎!身体疯狂地抽搐挣扎!
“按住他!”林婉清厉声嘶吼,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几个战士立刻扑上来。
林婉清无视那凄厉到令人灵魂震颤的惨叫,无视喷溅到手臂上的脓血和腥臭的涎水,眼神冰冷得如同手术刀,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这地狱般的清理!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用自己的意志,一刀一刀剐掉心头的恐惧和软弱!
营地深处,背靠冰冷绝壁的凹陷。篝火的余烬被刻意压得很低,只有几点暗红的火星在灰白的草木灰中苟延残喘。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凝重。
陈锋、老班长、刀疤排长,围坐在余烬旁。火光微弱,跳跃在他们沉默而紧绷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如同鬼魅的阴影。每个人的眉宇间都刻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
赵猛重伤昏迷,“顺风耳”在断头坳峭壁上耗尽心力“听”完最后的密码信息后也彻底病倒,高烧呓语。队伍里最锋利的獠牙和唯一的耳朵,都暂时失去了战斗力。
“清道夫”的毒牙被拔掉大半,毒气库化为冲天烈焰,坂田的脸算是被狠狠抽烂了。”刀疤排长打破了死寂,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复仇后的狠厉,他用一根树枝拨弄着余烬,几点火星飘起,映亮了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鬼见愁’伏击,又剁了他十几条毒牙!够那老鬼子喝一壶的!”
老班长没说话,只是狠狠吸了一口早己熄灭的旱烟杆,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灰烬中飘起的火星,仿佛看到了老鹰崖那焚天的烈焰。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沟壑里填满了硝烟和疲惫。端掉毒气库的快意,无法冲淡断头坳毒雾中战友惨死的景象。
陈锋沉默着。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映照着余烬微弱的红光。他手中,无意识地着那张从密码本残页上撕下来的、边缘带着烧灼和血污痕迹的纸片。纸片上,那些模糊的频率标记和日期代号,在暗红的火星映照下,似乎隐隐透着一丝不祥的幽光。
“代价太大。”陈锋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岩石,“赵猛差点交代了。‘顺风耳’也垮了。兄弟们……没几个不带伤的。”他的目光扫过老班长和刀疤脸上深重的疲惫,“坂田是条疯狗。毒牙被拔,毒罐被毁,他不会认栽。只会……更疯。”
刀疤排长脸上的狠厉僵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阴霾取代。他明白陈锋的意思。鬼子的报复,只会比断头坳的毒气更疯狂、更不计代价。
“电台……彻底哑了。”老班长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顺风耳那小子,就算烧退了,耳朵……怕是也……”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队伍唯一能“听”懂鬼子秘密的耳朵,很可能就此失聪。
失去了赵猛这把尖刀,失去了“顺风耳”这只耳朵,失去了电台这条神经……这支刚刚在毒火中淬炼过的“火种”,仿佛瞬间被打回了原点,甚至比初入茅山时更加虚弱、更加孤立无援。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漫上每个人的心头。
死寂重新笼罩。只有篝火余烬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陈锋缓缓抬起手,手指拂过那张带着不祥气息的密码本残页。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指腹。他的目光越过灰烬,投向山坳外那片被灰白死寂笼罩的莽莽群山,投向双桥镇的方向。那里,坂田的怒火,必然正在酝酿着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撕掉旧的账簿,是为了翻开新章。
但这新章的序页……
却写满了断刀、失聪、哑巴电台,还有……深不见底的凶险。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却如同钢针般刺破死寂的脚步声,从营地入口警戒哨的方向传来!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急促!
所有人瞬间警觉!手不约而同地按向了腰间的武器!
刀疤排长如同受惊的猎豹,猛地起身,压低声音喝问:“谁?!”
一个担任警戒哨的新兵,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队……队长!排长!班长!外面……外面来了个人!”
“什么人?鬼子?”刀疤排长眼神一厉,瞬间拔出了驳壳枪!
“不……不像!”哨兵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就……就一个人!没带枪!举着双手!说是……说是从双桥镇逃出来的!有……有天大的情报!要见陈队长!他说……他说他叫……叫河野!”
河野?!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陈锋、老班长、刀疤排长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坂田那个被勒令切腹谢罪的通讯官?!
那个丢失了密码本的倒霉蛋?!
他……没死?!
还……逃出来了?!
来找他们?!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攫住了所有人!这太诡异!太不合常理!是陷阱?是坂田的毒计?还是……
陈锋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死死盯着哨兵惊恐的脸:“人在哪?带过来!搜身!捆结实了!”他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片刻之后。
两个战士押着一个被反绑双手、浑身湿透、沾满泥污和草屑的人影,踉跄着来到篝火余烬旁。
那人约莫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身早己看不出原色的、被荆棘划得破烂不堪的日军尉官呢子军装(肩章和领章己被撕掉),头发凌乱,脸上布满擦伤和淤青,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着。但他的眼睛,却在昏黄的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那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求生渴望!
他看到陈锋,如同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呜呜”的急切声音,身体拼命地想要往前挣。
陈锋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微弱的余烬光芒中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他走到那人面前,深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地扫视着对方狼狈不堪的脸和那双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
他伸出手,缓缓扯掉了塞在对方嘴里的破布。
“河野……少尉?”陈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冰冷。
“哈依……不……是!是!”河野如同濒死的鱼般大口喘着气,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日语口音,“陈……陈队长!救救我!救救我!”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锋,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哀求,“坂田……坂田要杀我!他要我切腹!我……我偷听到了!他……他要动用‘樱’!就在三天后!用‘樱’……把整个茅山……变成死地!鸡犬不留!他要……要彻底抹掉‘火种’!抹掉一切痕迹!”
“樱?”
这个陌生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锋、老班长、刀疤排长的耳膜!瞬间刺穿了他们的心脏!
一股混杂着巨大寒意和极度不祥预感的电流,沿着三人的脊椎骨一路炸开!整个山坳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连篝火余烬那微弱的噼啪声,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