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里的死寂,沉甸甸地压着每一个人的心脏,比外面冰冷的暴雨更加刺骨。角落里那具刚刚停止呼吸、眼睛圆睁的尸体,凝固着生命最后的痛苦和恐惧,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宣告着死亡的绝对统治。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草药苦涩和伤口腐烂的气息,还有那无法散去的、新鲜死亡带来的甜腻铁锈味,浓稠得让人窒息。
老吴颓然地坐在尸体旁,沾满血污和粘液的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摇曳的火光在洞壁上投下的、如同鬼魅般晃动的影子。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又一个。又一个兄弟走了。在这不见天日的巢穴里,死亡是唯一确定无疑的客人。
秀才僵硬地蹲在原地,刚才那具尸体临死前喷涌而出的、带着血块的浓痰溅了几滴在他脸上,此刻正沿着下颌冰冷的线条缓缓滑落,留下粘腻的痕迹。他却浑然不觉。脑子里那个疯狂而微弱的念头——队长可能还活着——如同毒蛇般死死缠绕着他的神经,与眼前这具迅速冰冷的尸体、林婉清空洞的眼神交织碰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差点扑灭了那盏本就微弱的松明油灯。昏黄的光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洞窟里的影子也跟着疯狂舞动,如同群魔乱舞。他踉跄着冲向洞口,那里堆放着之前冒雨搜寻队长时带回的、唯一一点可怜的“遗物”——几块被雨水和泥泞浸透、颜色模糊的碎布片。
他几乎是扑到了那堆冰冷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布料前,双手颤抖着,粗暴地在里面翻找。冰冷的雨水气息和泥泞的味道扑面而来。一块,又一块……都是土黄色,或者沾满泥浆看不出原色的破布……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冰冷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突然!
他的指尖触碰到一块触感稍显不同的碎片!它不像其他布片那样湿滑粘腻,反而带着一种被泥水浸透后又干涸了的硬挺感!颜色……深灰色!一种极其黯淡、在昏光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深灰!
秀才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猛地将那块布片从一堆土黄中抽了出来!只有巴掌大小,边缘被炸得焦黑破烂,浸透了泥水,但依旧能辨认出,这……这绝对是棉布的质地!而且是……内衬衣物的那种相对细密的纹理!
深灰色!队长!队长那件穿得发白、几乎磨破了袖口和领子、永远穿在里面的旧棉布衬衣!就是这个颜色!就是这个质感!
轰——!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荒谬绝伦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秀才的全身!他死死攥着那块冰冷、肮脏的布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那块布片仿佛带着某种微弱的电流,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濒临崩溃的理智!
队长……没死?
那块布片……是在一片被压倒的荆棘丛旁边发现的……队长被爆炸的气浪掀飞了?落到了更远的地方?他受了重伤,昏迷了?被荆棘挂住了?所以……所以他们没有找到尸体!只有这片被荆棘扯下来的衣襟?!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之前的绝望!巨大的激动让秀才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他猛地扭头,看向洞内。他要把这个消息喊出来!告诉所有人!告诉猴子!告诉……林婉清!
他的目光,首先撞上的,是猴子那双死死盯着他、充满了巨大震惊和难以置信、同样剧烈颤抖的眼睛!猴子显然也看到了那块布片,也认出了那该死的、熟悉的深灰色!
紧接着,秀才的目光急切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希冀,越过布帘的缝隙,投向里面的林婉清。
火光摇曳下。
林婉清依旧静静地躺着。
她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低矮潮湿的洞顶。
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秀才手中紧握的、那块可能承载着惊天希望和颠覆性真相的深灰色布片,以及洞窟内骤然紧绷、几乎要爆炸的气氛,都不过是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尘埃,无法在她死寂的瞳孔里激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涟漪。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隔绝在所有人的悲喜之外。刚才那微弱的生命迹象——吞咽的水,翕动的睫毛,唇角的微光——如同幻觉般消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空洞和冰冷。
秀才张开的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所有即将冲口而出的、带着巨大狂喜的呼喊,瞬间冻结在喉咙深处。他脸上的激动和希冀,如同被泼了冰水,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更加深沉的、带着巨大恐惧的茫然和痛苦。她……听不到。或者,她拒绝听到。那块布片带来的微弱希望,在她死寂的世界里,激不起半点波澜。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秀才刚刚燃起的狂喜浇灭。他攥着布片的手无力地垂下,肩膀也垮塌下来。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巨大痛楚的闷哼,从猴子那边传来。
秀才猛地惊醒,循声望去。
只见猴子挣扎着,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死死撑住地面,似乎想坐起来。他布满血污泥泞的脸上,刚才因为震惊而燃烧的火焰,此刻被巨大的痛苦所取代。他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豆大的冷汗混合着泪水,从额头和鬓角滚滚而下。他死死咬住的下唇己经渗出了鲜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声音。
更可怕的是——他左腿被重新固定的地方,那原本发亮、净(相对)布条包裹着的伤处,此刻正有暗红粘稠的血液,如同恶毒的蚯蚓般,迅速地从木板和布条的缝隙中渗透出来!染红了枯草!而且那暗红的范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扩大!
“猴子!”秀才失声惊呼,瞬间抛开了所有杂念,扑了过去!老吴也猛地从角落里那具尸体的绝望中惊醒,连滚带爬地冲过来。
“绷……绷带……”猴子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地痉挛着,“压……压住……”
“快!磺胺粉!干净的布!”秀才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慌,他一把按住猴子那条完好的手臂,阻止他因剧痛而乱动,另一只手则和老吴一起,手忙脚乱地去解猴子腿上那些己经被血迅速浸透的固定布条。
“操!伤口……伤口裂开了!”老吴看着布条解开后露出的景象,声音都变了调。那重新接合的断骨处,皮肉可怕的翻卷着,之前勉强止住的血,此刻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骨头茬子在血污中若隐若现,触目惊心!
“磺胺粉!快!”秀才嘶吼着,一把抓过旁边那个猴子拼死带回来的、冰冷的铁皮急救盒。他粗暴地掀开盖子,手指颤抖着,抓起那个装着大量灰白色磺胺粉的玻璃安瓿瓶。由于用力过猛,瓶子差点脱手。
他拔出软木塞,将里面珍贵的、散发着浓烈药味的灰白色粉末,如同不要钱般,对着猴子腿上那狰狞的、汩汩冒血的伤口,狠狠倾倒下去!
“呃啊——!!!”猴子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般剧烈地向上弹起!巨大的痛苦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志!他的眼睛猛地瞪圆,瞳孔因为剧痛而急剧收缩,布满血丝的眼白几乎要凸出眼眶!脖颈和额头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起!牙齿死死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涌出!
磺胺粉强烈的刺激性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暴露的神经和血肉深处!那痛苦远超断骨本身!是深入骨髓、撕裂灵魂的灼烧!
“按住他!快!”秀才和老吴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住猴子疯狂挣扎的身体。猴子那条完好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胡乱地挥舞着,指甲在湿冷的岩石地面上抓挠,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留下几道带着血痕的白色印记。
“绷带!用力压住!”秀才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他抓起急救盒里的新绷带,和老吴一起,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压在猴子那被大量磺胺粉覆盖、依旧在缓慢渗血的恐怖伤口上!一层,又一层!洁白的绷带迅速被染成刺目的深红!
猴子的惨嚎声渐渐变成了喉咙深处破碎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剧烈的挣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身体猛地一僵,随后彻底下去,失去了所有意识。只有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证明他还在生死线上挣扎。冷汗和血水浸透了他身下的枯草,形成一滩粘腻冰冷的污迹。
洞窟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秀才和老吴如同虚脱般跪坐在猴子身边,浑身都被汗水和溅到的血水湿透,脸上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刚才猴子那惨烈的挣扎和几乎冲破洞窟的嚎叫,耗尽了他们本就所剩无几的心力。
火光摇曳,将猴子惨白如纸、失去意识的脸庞映照得如同鬼魅。那块深灰色的布片,从秀才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掉在猴子身侧冰冷的枯草上,沾上了几点新鲜的血渍。
就在这时——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极其突兀地从布帘隔开的小空间里传来。
秀才和老吴的身体同时一僵!猛地扭头看去!
昏暗的光线下。
林婉清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空洞地望着洞顶。
但她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
那声微弱的呻吟,正是从她干裂苍白的唇间发出的。
紧接着,她那只放在身侧、同样苍白的手,手指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似乎……碰到了身下枯草中,一块沾染了冰冷泥泞和……暗红血污的、粗糙的纱布碎块。
那触感……冰冷,粘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
林婉清空洞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