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诊所浑浊的空气像是凝固的劣质油脂，沉重地粘附在陈默的肺叶上。他死死攥着那张写着个人现金支付：￥ 69.40的处方单，枯瘦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薄薄的纸张边缘几乎要被他捏碎。69块4毛。这个冰冷的数字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烙下绝望的印记。内袋里那可怜巴巴的二十几块钱，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嘲讽着他的卑微与无能。
缴费窗口前的队伍缓慢蠕动着，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关节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钝痛。他佝偻着腰，将身体更多的重量压在那根冰冷粗糙的水管拐杖上，试图缓解双腿难以承受的负担。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拉扯着胸腔深处的旧伤，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咽喉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腥甜感。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细小的、闪烁的黑点，耳畔人群的嘈杂声渐渐模糊、拉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喂！老头！你到底交不交钱？杵在这儿挡道啊？”一个不耐烦的男声在耳边炸响，带着赤裸裸的嫌恶。
陈默猛地一激灵，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一个穿着廉价西装、肚子微凸的中年男人正皱着眉瞪着他，手里捏着几张百元钞票和一张处方单，显然急于挤到前面去。陈默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如同惊弓之鸟，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惶恐和卑微的歉意。他嘴唇哆嗦着，想道歉，却只发出几声更加急促、痛苦的喘息。
“咳咳……对……对不起……”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一步，让开位置。这一步牵扯到僵硬的膝盖，一阵尖锐的刺痛首冲头顶，让他眼前发黑，差点栽倒，全靠拐杖死死撑住。
中年男人鄙夷地扫了他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径首挤到了前面。周围排队的人投来或麻木、或同情、或同样不耐烦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陈默的自尊上。他低下头，不敢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锁在处方单末尾那个数字上：69.40。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冰冷的麦片糊糊混合着绝望的情绪在腹腔里翻搅。
不行……药必须拿到……没有降压药，那随时可能爆裂的血管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没有止痛片，这身锈蚀般的骨头架子即刻就会散在泥塘巷冰冷的出租屋里；没有化痰药，下一次剧烈的咳嗽可能真的会把碎裂的肺叶咳出来……
他浑浊的目光在狭小拥挤的诊所大厅里茫然地扫视，如同溺水者徒劳地搜寻着救命的浮木。视线掠过张贴在斑驳墙壁上的各种医保政策宣传单（农保报销比例、大病救助申请流程…），掠过角落里堆放着的、包装精美的保健品宣传册（上面印着笑容灿烂、精神矍铄的老人），掠过挂号处上方滚动播放医疗广告的破旧液晶屏（“XX微创手术，无痛解决关节困扰！”）……所有的信息都指向一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一个需要钱、需要身份、需要健康体魄才能进入的世界。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诊所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几个鼓鼓囊囊、沾满灰尘的黑色大号垃圾袋，散发着消毒水和食物残渣混合的酸腐气味。一丝极其微弱、带着巨大屈辱和毁灭性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他的脑海：翻垃圾桶？找别人丢弃的药盒？或者……看看有没有哪个粗心人掉落的钱……哪怕一块钱也好？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灼烧了他的全身！耳根烫得要命，心脏在病态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他陈默，滨海理工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尽管那张文凭在尘土里埋了三十年），当年在工地上累吐血也没想过偷一块砖头的人，竟然沦落到要翻诊所的垃圾？！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驱散那卑劣的念头。
然而，身体的剧痛和窒息的恐惧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迫切。它们像冰冷的铁钳，一点点绞碎了那点可怜的、早己摇摇欲坠的尊严。一幅画面不受控制地刺入脑海：泥塘巷那间冰冷阴暗的出租屋，刘芳麻木地搅动着冰冷的麦片糊糊，而他自己，在某个深夜的剧咳之后，再也无法喘上那口气，无声无息地倒在冰冷的地上……像一块被丢弃的破抹布。
不！他不能死！至少……不能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那个棺材里！他还没……
还没什么？ 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还没看看小斌。 那个沉默寡言、过早懂事的孩子。那个在他咳血时，会偷偷把印着阳光海滩的卡片塞到他枕边的孩子。那个用捡瓶子的钱买了冷包子，却被绝望的母亲打落在地的孩子。小斌……现在怎么样了？刘芳是不是还在那个二十西小时便利店值夜班？是不是为了省下几块钱，连晚饭也舍不得吃？小斌……明年该上高中了吧？学费……怎么办？
一股混杂着愧疚、牵挂和更深绝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这牵挂像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在他冰冷的躯壳里挣扎着，对抗着那将他拖向垃圾堆的卑劣力量。为了小斌……为了那个在冰冷绝望中唯一还维系着他一点点人性温度的孩子……他不能去翻垃圾！他得想办法……想办法拿到药！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在他衰败的身体内部猛烈引爆！ “咳！咳咳咳咳——！！” 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凶猛、更加失控的剧烈呛咳，如同海啸般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陈默猛地弯下腰，身体剧烈地痉挛、抖动，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他死死捂住嘴，试图压制那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可怕力量，但根本无济于事！腥甜的铁锈味冲破指缝，喷涌而出！
“噗——！” 一大口温热的、粘稠的、带着暗红血块的液体，狠狠地喷溅在冰冷肮脏的瓷砖地面上！如同绽开了一朵触目惊心的、宣告死亡临近的恶之花！
“哎哟！吐血了！” “天哪！这老头！” “医生！快来人啊！这里有人吐血了！”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和呼喊！
剧烈的咳嗽仍在持续，每一次都带出新的血沫。陈默的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像断线的风筝般飘摇。他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支撑身体的拐杖似乎也失去了力量，膝盖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视野在倾倒的瞬间急速旋转、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口溅落在肮脏地面上、不断蔓延开的、刺目的暗红血泊。血泊的边缘，离他越来越近的脸庞，是几张因惊骇而扭曲变形的陌生面孔。他们张着嘴在喊着什么，声音却像隔着厚重的棉被，遥远而模糊。
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粘稠，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彻底吞噬了他。 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刻，一丝荒诞而清晰的念头竟诡异地浮现： 69.40…… 那个数字，如同墓碑上的铭文，深深地烙印在黑暗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