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长安城笼罩得严严实实。
安业坊,大杂院深处,一间密不透风的石室。
李玄策独自坐在石桌旁,面前摆着那支从废墟中寻回的残缺银簪,和那页撕下的“血册”纸。银簪的冰凉,纸上“狼头玉佩”的记录,以及乱葬岗上的空无一物,都在他心中交织成一团解不开的谜。魏王李泰那充满恶意的言语,像一把无形的凿子,在他心头凿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撕开这重重迷雾的答案。
他知道,要解开这个谜,他需要一把钥匙。而这把钥匙,握在那个戴着白木面具的人手中。
李玄策没有派人去寻。那人行踪诡秘,来去无踪,寻常手段根本无法触及。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筒,从中取出一卷比指甲盖还小的纸条。他用细如发丝的笔,在纸条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只有他们二人才能看懂的符号。随后,他走到石室角落,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只通体乌黑的信鸽。这信鸽是他早年费尽心血,从北境驯养而得,专门用于最隐秘的联络。它只认特定的声音和气味,从不为外人所用。
李玄策将纸条小心地绑在信鸽的腿上,然后打开石室顶部的通风口,将信鸽放出。那信鸽在夜空中盘旋两圈,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朝着长安城某个隐秘的角落飞去。
他静静地等待。
石室内,烛火摇曳,拉长了他孤寂的身影。他拿起那支残破的银簪,放在掌心,指腹轻轻着簪头那朵被烧黑的祥云。这支簪子,承载了他对姐姐最美好的回忆,也承载着此刻最沉重的疑虑。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姐姐李木兰的音容笑貌,她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她那双巧手绣出的精美图案。这样的姐姐,怎会与那些肮脏的阴谋沾染?怎会背叛至亲?他心中虽有李泰的言语作祟,但更深处,却有一份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的执念。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功夫,石室的暗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缝。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幽灵般,悄然闪入。
来人正是那白面人。他依旧戴着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白木面具,身形瘦削,仿佛融入了黑暗。他的出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连呼吸都轻不可闻。他身上带着夜雨过后的湿冷气息,以及一种常年行走于暗处的、难以言喻的沉寂。
“寻我何事?”白面人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雨夜特有的湿冷,不带半分情绪。
李玄策没有废话,他指了指石桌对面的座位。
白面人依言坐下。他没有看桌上的银簪与纸张,只是静静地看着李玄策,那面具下的目光,深邃而又平静。他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又像一个看透世间万物的智者。
“长孙无忌。”李玄策开门见山,语气沉凝,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出,带着一股压抑的重量,“我需要知道,他除了‘清流’和‘外戚’,还有何依仗?他如何能让陛下,在明知镇国公府忠诚的情况下,依然下旨抄家灭门?”
白面人端起桌上早己备好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茶杯在他的手中,显得格外小巧,仿佛他只是随意把玩着一件物件。
“长孙司空,能得陛下信任,除了血脉之亲,更在于他能为陛下,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看透世事的沧桑,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回荡在寂静的石室之中,“比如,为陛下清除那些功高盖主,或者……威胁到太子之位的忠臣。”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给李玄策时间消化这些话语。
“他最隐秘,也最致命的一张牌,是‘内廷’。”
“内廷?”李玄策眉头微蹙,这个词汇,让他感到一丝不安。宫廷内部,向来是帝王最隐秘的权力核心,也是外人最难渗透之地。
“陛下身边,最亲近的,是内侍省的宦官。”白面人解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这些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看似只是伺候陛下的奴才,但他们却能接触到陛下最核心的秘密,也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他们是陛下的耳目,也是陛下最信任的爪牙。”
“长孙司空,在内侍省,安插了一颗钉子。这颗钉子,深埋了十几年,无人知晓其真正来历,甚至连陛下,都对其深信不疑。”
“谁?”李玄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急切。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内侍省总管,王忠。”白面人吐出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冷酷的肯定。
李玄策的瞳孔骤然收缩。王忠!那个平日里总是躬身垂首,看似恭顺,却能在紫宸殿内自由出入的内侍总管!他掌管着陛下的日常起居,甚至能代陛下传达一些旨意。他这才意识到,若王忠真是长孙无忌的人,那长孙无忌对陛下的掌控,便远超他想象。那份权势,简首是无孔不入。
“三年前,镇国公府一案,那份伪造的密信,便是通过王忠的手,在最关键的时候,送到了陛下案头。”白面人继续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仿佛在讲述一个早己注定的悲剧,“而你父亲,却至死,都未能见到陛下,为自己辩驳一句。”
李玄策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想起了父亲临死前的绝望,想起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他这才明白,从一开始,父亲就被蒙蔽了双眼,被堵住了喉咙。那不是简单的冤案,那是一场精心策划,滴水不漏的杀局。
“狼头玉佩呢?”李玄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他将那页撕下的“血册”纸推到白面人面前,“这枚玉佩,在‘血册’中,只在记录镇国公府灭门时,被提及了一次。它与‘清流’和北狄的交易有关。它,究竟代表着什么?”
白面人目光落在纸上,眼神微动。
“这枚玉佩,是‘清流’与北狄之间,最高等级的‘契约’信物。”他缓缓说道,“代表着一项极为敏感,且涉及两国利益的秘密协议。能够持有它,并将其作为信物的人,绝非寻常角色。”
“三年前,它曾与你姐姐,有过某种关联。”白面人停顿片刻,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但具体如何,我亦不甚明了。只知道,镇国公府那场大火,并非所有人都葬身其中。老国公深谋远虑,有些安排,外人难以知晓。而长孙司空在事后,曾秘密处置过一些与镇国公府相关的物件或人员。其中,或许有你姐姐的线索。”
李玄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他紧紧地盯着白面人,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面具,首视其后的真实。白面人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但这份模糊的暗示,却比任何肯定,都更能激起他心中那份不灭的希望。
“我需要找到所有真相。”李玄策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与渴望,“所有关于我父亲,关于我姐姐的真相。那枚玉佩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我姐姐,她到底在哪里?”
“所有秘密,都指向一个人。”白面人道,“他叫拓跋烈。是北狄王庭的一名密探,也是‘八骏会’的真正幕后主使之一。他常年以马商身份出入大唐,负责所有与‘清流’的秘密交易,其手中掌握的秘密,远超你那本账册。他,或许知道你姐姐的下落,也或许,知道那枚玉佩的全部秘密。”
“拓跋烈,行踪不定。”白面人道,“他居无定所,狡诈如狐。但每隔三个月,都会在长安城西市的‘百味斋’出现一次。他喜欢那里的‘胡羊肉’,每次都会在那里停留一个时辰,风雨无阻。”
“下次出现,是何时?”
“三日后,午时。”
李玄策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股嗜血的光芒。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很好。”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石室中央,抬手,将那盏信香,彻底熄灭。
“多谢。”
白面人没有说话,他只是起身,再次向李玄策微微颔首,身形一闪,便再次融入了黑暗之中,消失在石室深处。
李玄策独自一人,站在石室中央。
他的手中,握着那支残缺的银簪。他的脑海中,回荡着李泰那怨毒的笑声,回荡着白面人沙哑的声音。
他知道,他现在有两个目标。
一个是长孙司空。一个,是他的姐姐。
而要找到姐姐,他必须先找到拓跋烈。
而要找到拓跋烈,他必须,再次深入那片,比任何战场都更加危险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