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望都驿之后，队伍的气氛变得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玄甲卫的士卒们是出于对将军的敬畏与忠诚而追随，那么现在，他们的眼中，多了一种与李玄策如出一辙的东西——刻骨的仇恨。小六的死，像一根刺，扎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他们不再有任何言语，行军、宿营、警戒，一切都像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在运转，沉默，却充满了致命的效率。
李玄策的变化，则更为明显。
他不再一人独坐，而是开始与士卒们一同吃饭，一同巡夜。他会亲自为受伤的弟兄换药，会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家乡。他身上的煞气似乎收敛了许多，但张猛却觉得，此刻的将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可怕。
那是一种将所有火焰都压缩于内心的死寂，一旦爆发，便会焚尽一切。
他们没有再遇到成规模的截杀。望都驿一战，魏王府的死士损失惨重，想来短时间内，也难以组织起第二次同等规模的伏击。但路上的暗哨和探子，却明显多了起来。
李玄策对此视若无睹。他甚至故意放慢了行程，每日只走六十里，就地扎营。他们就像一群明知前方有陷阱，却依旧不紧不慢、一步步走过去的猎人。
这种诡异的行军方式，让暗中监视的人摸不着头脑，也让远在京城的某些人，坐立不安。
十日后，长安城那巍峨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三年前，李玄策如丧家之犬般从这里逃离。三年后，他回来了。带着一百二十一名百战之士，和一罐新添的骨灰。
城门口，盘查比往日森严了数倍。城墙之上，也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城的人。
“将军，怎么办？”张猛低声问道。
“就这么进去。”李玄策淡淡道。
他一马当先，带着队伍，不紧不慢地走向城门。
“站住！什么人！”一名守城校尉拦住了他们。他看着这群人，虽然穿着商旅的衣服，但个个身材魁梧，眼神凌厉，一看就不是善茬。
李玄策从马上翻身而下，从怀中掏出一面金牌，扔了过去。
那校尉接过来一看，手一抖，差点没拿稳。金牌之上，赫然刻着三个大字——玄甲卫。
“末……末将不知是玄甲卫的将军当面，多有得罪！”校尉的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忙躬身行礼。
玄甲卫，那可是天子亲军，是大唐最精锐的部队。虽然这支队伍人数不多，但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守城校尉能得罪得起的。
“我奉陛下密诏，自北境归来，有要事回禀。开门。”李玄策的语气不容置疑。
“是，是！将军请！”校尉哪敢多问，连忙挥手让人放行。
就这样，在无数双或惊疑、或忌惮、或怨毒的目光注视下，李玄策一行人，策马扬鞭，踏入了长安城的朱雀大街。
时隔三年，长安依旧繁华如昔。车水马龙，游人如织，酒楼茶肆，笙歌不断。仿佛那北境的风雪，权贵的阴谋，都与这座盛世之城无关。
李玄策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眼神中没有半分波澜。
他没有去兵部报道，也没有回那早己化为一片废墟的镇国公府，而是径首带着队伍，来到了城西的一处地方——安业坊。
安业坊是长安城中最为破败的坊区之一，住的多是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这里巷道狭窄，鱼龙混杂，是官府最懒得管，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队伍最终在一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大杂院前停下。院门紧闭，门口连个牌匾都没有。
李玄策下马，上前叩门。
“咚，咚咚，咚。”
他敲门的节奏，三声一缓，极为特殊。
过了许久，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个睡眼惺忪的独眼老头探出头来，不耐烦地问道：“谁啊？大白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是李玄策时，那只独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激动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福伯，我回来了。”李玄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人情味。
这独眼老头，正是当年拼死将他送出地道的老家将，李福。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却不知他只是受了重伤，后来被李玄策暗中派人救下，一首隐于此处。
“三……三公子！”李福终于喊了出来，老泪纵横。
“进去说。”李玄策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门敞开，众人进入院中。院子很大，里面竟别有洞天。数十名精壮汉子正在院中操练，见到李玄策，纷纷停下动作，单膝跪地，齐声喝道：“恭迎主上！”
这些人，都是李玄策这三年来，暗中招揽、培养的死士，也是他敢于重返京城的第一份底气。
李玄策点了点头，将怀中那个陶罐，郑重地交到李福手中。
“福伯，找个干净地方，把他安顿好。他叫小六，是我们的弟兄。”
李福接过陶罐，感受着那份重量，重重地点了点头。
“公子，都准备好了。”李福道，“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盘下了城东的一处宅子，就在永兴坊，离您原来的国公府不远。对外，就说是南边来的富商置办的产业。”
“很好。”李玄策道，“让弟兄们都换上便装，分批过去。从今天起，我们就是长安城里的生意人。”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我要见一个人。”
“谁？”
“‘鬼市’的掌柜，‘不倒翁’。”
李福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公子，那地方邪性得很，那老东西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无妨。”李玄策打断了他，“我有生意，要跟他谈。”
当夜，三更时分。
李玄策换上了一身黑衣，独自一人，出现在了长安城最阴暗的角落——鬼市。
这里没有灯火，只有偶尔飘过的鬼火灯笼。交易的双方都戴着面具，用沙哑的声音讨价还价。卖的，有见不得光的赃物，有珍贵的药材，有杀人的消息，也有人的性命。
李玄策穿过重重人群，来到鬼市最深处的一家店铺前。店铺没有招牌，只挂着一个白色的灯笼，上面用血写着一个“当”字。
这里，是鬼市的规矩制定者，“不倒翁”的当铺。据说，在这里，你可以典当任何东西——财富、武功、寿命、秘密，只要你出得起价，也能换来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李玄策走了进去。
店铺里，只有一个矮胖的掌柜，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像一尊弥勒佛，脸上始终挂着笑。他手里把玩着两个玉球，慢悠悠地转着。
“客人，想当点什么？”不倒翁笑眯眯地问道，仿佛早己知道他会来。
李玄策没有说话，他从怀中，撕下账册的另一页纸，放到了柜台上。
纸上，写的是礼部侍郎裴循，与八骏会勾结，贩卖官爵的罪证。
不倒翁的目光落在纸上，脸上的笑容不变，但转动玉球的手，却停了下来。
“这件‘当品’，分量不轻啊。”他缓缓说道。
“我不是来当的。”李玄策开口，声音沙哑，“我是来赎的。”
“哦？”不倒翁来了兴趣，“赎什么？”
“赎一个人情。”李玄策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三年前，镇国公府大火，有人从你这里，买走了一份国公府最详细的内部防御图。我要你告诉我，买家是谁。”
不倒翁的笑容，终于收敛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客人，你这是在坏鬼市的规矩啊。”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李玄策将那页纸，往前推了推。
“裴循的人头，和你一个陈年的秘密。这笔买卖，你做，还是不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