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过黑沉沉的原野,卷起地上枯黄的草屑和冰冷的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腐烂气味,浓得化不开,仿佛千万具尸体在看不见的地方同时腐败。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沉沉地压向大地,连飞鸟的踪迹都己绝迹。
这里是北海前线,距离袁福通叛军盘踞的“黑水垒”不足三十里。商军大营依着一处名为“磐石岗”的矮丘扎下,本该是旌旗招展、营盘森严的景象,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绝望之中。
低矮简陋的营寨木栅稀稀拉拉,许多地方甚至出现了豁口,却无人修补。岗哨塔楼上,值守的士卒形销骨立,眼神空洞麻木,裹着肮脏发硬的毛毡,如同风中摇摆的枯草。营寨深处,死寂之中夹杂着压抑到极点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每每有新的哀嚎撕破寂静,便引来周围更大范围的死寂,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座最大的军帐被临时辟为伤患营。厚厚的毡帘也无法阻隔那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脓液和草药腐烂的恶臭。帐内光线昏暗,地上铺满了脏污的草席,密密麻麻躺满了人。大部分士卒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紫黑色的溃烂脓包,脓液混合着乌黑的血水渗出,浸透了草席。有人在高热中无意识地抓挠,带下一片片腐烂的皮肉;有人蜷缩着,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痰鸣;更有甚者,己经无声无息,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们还残存着一口气。
几个同样面黄肌瘦、脸上蒙着浸湿粗布的医官,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机械地穿梭在伤患之间,用简陋的草药汁液清洗着那些可怕的伤口,但脓血很快又会渗出。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粘稠黑雾,笼罩着整个营帐,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人的心头。
“将军……撑住……朝廷……朝廷的援……”一个年轻的医官跪在一个气息奄奄的老兵身边,声音嘶哑哽咽,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朝廷?朝廷在哪里?仙人在哪里?连太师闻仲都像是泥牛入海!
老兵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熄灭了,头无力地歪向一边。
“啊——!”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终于在某个角落爆发,一个脸上也开始出现黑斑的年轻士卒猛地跳起来,状若疯魔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衣甲,“死了!都死了!神仙不管我们!朝廷不管我们!我们被抛弃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更多的士卒开始骚动,绝望的情绪如同毒草疯狂滋生!
“闭嘴!”一声沙哑却蕴含雷霆之威的怒吼在帐门口炸响!如同惊雷劈开死寂的浓云!
一个身材高大、披着残破将甲、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将领大步踏入。他叫恶来,飞廉的儿子,此刻暂代前锋营统领。他脸上也有几处未愈的伤痕,眼神却如同受伤的孤狼,依旧凶狠不屈。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彪悍、脸上带着决死的亲兵。
“扰乱军心者,斩!”恶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全场,带着冰冷的杀意。骚动瞬间被压制下去,只剩下更加沉重的绝望喘息。
恶来走到那个老兵身边,沉默地蹲下,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合上了老兵死不瞑目的双眼。他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帐内如同地狱的景象,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三千前锋营兄弟啊!出征时是何等骁勇?如今……
“将军!”帐外传来一声急促嘶哑的呼喊,“太师……太师回来了!!”
什么?!
如同一枚陨石砸入死水!整个伤患营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无论是濒死的士卒、绝望的医官,还是心如死灰的恶来,都猛地抬起了头!
“太师……闻太师回来了?” “在哪?!” “援兵呢?!仙师呢?!”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大的喧嚣!
恶来猛地冲出营帐!只见营寨辕门方向,一股狂暴的气息如同飓风般席卷而来!暗紫色的雷霆电光在低沉的云层下若隐若现!
轰隆隆——!
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踏碎了这北海之滨令人窒息的死寂!一支规模不大、却散发着惊人煞气的骑兵队伍,如同劈开绝望黑暗的雷霆之矛,冲破漫天飞舞的尘沙,出现在磐石岗下!
当先一人,墨麒麟,身披玄雷重甲,须发戟张,正是太师闻仲!他那双熔岩般的眼睛扫过狼藉不堪、死气沉沉的营寨,扫过辕门内那些形如枯槁、双眼麻木却又在看到他时骤然迸发出微弱希冀光芒的士卒,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怒火瞬间填满了他的胸膛!
“太师!!”辕门守将看清来人,嘶声哭喊着跪倒,周围的士卒也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跪倒一片,压抑的哭声再也无法抑制!
闻仲的目光越过跪倒的士卒,落在了紧随他身后马队中的几辆覆盖着厚厚油毡、用粗大铁链牢牢捆缚的特殊板车上。那里面,装着的就是大王倾尽朝歌匠作坊之力、在爆炸硝烟中抢制出来的第一批“药饼”和……“雷火”!
“传令!”闻仲的声音如同闷雷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哭喊,“全军听令!即刻封锁大营!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恶来!”
“末将在!”恶来己经冲到近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激动和哽咽。
“带你的人!速速接管药车!立即按此图所示!”闻仲翻身下麒麟,将一卷浸染着硝烟气味的粗糙皮卷掷给恶来,“在营地西周,每隔百步,挖深坑!埋设大王赐下的‘祛秽药饼’!点燃!速速祛除这污秽邪气!不得有误!”他指着那几辆板车,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此刻,大王的命令,就是他唯一的信念!
“诺!”恶来毫不犹豫,接过皮卷,嘶吼着召集还能行动的士卒,“还能喘气的!跟我来!搬药!挖坑!”
整个死气沉沉的磐石岗大营,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绝望被一种狂热的行动力取代!士卒们爆发出远超疲惫的力量,扑向那几辆神秘的板车,七手八脚地解开铁链,掀开油毡!
当一桶桶用厚实陶罐密封、散发着浓郁刺鼻气味(硝、硫、炭混合药材)的“祛秽药饼”被搬出来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是他们期待的仙丹灵药,也不是成箱的甲胄兵器,而是这些……奇怪的东西?
但当恶来亲自带头,在营地外围挖出深坑,将药饼埋入,然后用长长的浸油麻绳引燃——
轰!轰轰轰!!!
沉闷连绵的爆燃声接连响起!并不剧烈,没有巨大的冲击波,但每一个坑中都猛烈腾起大股大股浓密刺鼻的黄白色烟雾!这些烟雾带着强烈的硫磺、硝石和草药的混合气味,如同有生命般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磐石岗营地!
奇迹发生了!
营地内那些原本浓得化不开、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竟如同遇到了克星,在刺鼻的黄白烟雾冲击下,迅速被驱散、中和!空气中那股窒息般的压抑感和若有若无的低语呻吟,也仿佛被这爆燃的烟雾强行镇压了下去!
“啊!我的手臂……好像……好像没那么痒了?”一个胳膊上满是脓包的士卒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伤口。 “头……头没那么昏沉了!”另一个发着高热的士卒挣扎着想坐起来。 “有用!真的有用!”压抑的欢呼开始在烟雾弥漫的营地中响起,虽然虚弱,却带着久旱逢甘霖般的狂喜!
恶来看着弥漫的烟雾,感受着明显变得“干净”了许多的空气,再看着那些士卒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生机,这个悍勇的猛将鼻子一酸,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大王!太师!带来的是希望!不是虚无缥缈的仙神!是实实在在的……凡人之火!
然而,就在营地的绝望稍稍被驱散,人心稍定之际——
呜——呜——呜——!!!
低沉、诡异、仿佛无数冤魂在海底深处呜咽的号角声,陡然从黑水垒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首透骨髓的阴冷,瞬间撕裂了刚刚升起的微弱希望!
磐石岗上所有人脸色骤变!
“敌袭!!!”凄厉的警报声划破长空!
轰隆隆!
沉闷的地动声由远及近!只见黑水垒方向,那片本就阴郁的天空,此刻被一股浓密的、翻滚的墨绿色瘴气彻底遮蔽!瘴气之中,影影绰绰,数不清的、形态扭曲怪异的黑影正在蠕动前行!它们似乎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像溃烂的人形,时而化作翻滚的脓包聚合体,散发着令人灵魂都在颤栗的腐朽与恶意!瘴气所过之处,地上的枯草瞬间焦黑腐烂,连坚硬的冻土都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是疫鬼!袁福通驱使的疫鬼军团!它们倾巢而出,趁着商军虚弱,发动了总攻!那铺天盖地的墨绿瘴气和无数扭曲的疫鬼身影,如同死亡的潮水,朝着磐石岗汹涌扑来!要将这最后一点反抗的星火彻底淹没!
“结阵!弓弩手上前!”恶来目眦欲裂,拔出佩剑嘶声怒吼!残余的士卒们强忍着恐惧和虚弱,拿起残破的武器,踉跄着涌向营寨简陋的木栅。
闻仲猛地踏上磐石岗最高处,熔岩般的双眼死死锁定那汹涌而来的瘟疫狂潮,狂暴的雷霆之力在他周身剧烈涌动!他缓缓抬起手,掌心紫色电光噼啪作响!他要在疫鬼潮冲击营寨的前一刻,引动九霄神雷,哪怕拼着损耗本源,也要为营地争取时间!为……那最后的手段争取时间!
辕门内侧,十几名被恶来特意挑选出来的、臂力最强的老兵,在几个同样紧张的匠人指挥下,正手忙脚乱地将最后几件东西从一辆覆盖更严密的板车上卸下——那是几十个用厚实陶土烧制、约莫人头大小、表面粗糙不平的罐子!罐口用浸透油脂的粗麻布紧紧塞住,一根根同样浸油的粗麻捻子延伸出来。罐身沉甸甸的,里面似乎填满了沉重的粉末和……边缘锋利的坚硬碎渣?
这就是大王口中的“雷火”?这粗糙的陶罐,能对付得了那漫天疫鬼?
绝望重新爬上每个人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