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司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愤怒的声浪和棍棒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剧烈地震颤着，门栓发出吱呀的哀鸣，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断！门后，仅有的几名护卫脸色惨白，用身体死死顶住门板，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混着灰尘淌下。门外，是黑压压、群情激愤的人潮，无数双被愤怒和恐惧烧红的眼睛，无数张扭曲嘶吼的嘴脸，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
“砸开它！烧了这害人的地方！”
“揪出裴元！偿命！”
“毒煤害人！天理不容！”
汹涌的恶意如同实质的潮水，几乎要将这扇门，连同门后的一切彻底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
沉重的侧门猛地洞开！
一队如狼似虎的护卫，如同出闸的猛虎，在郑安的带领下，杀气腾腾地冲了出来！他们没有冲向汹涌的人潮正面，而是如同最精准的猎手，迅猛地扑向人群边缘那几个喊得最凶、跳得最高、明显在带节奏的泼皮头子！
“干什么？！”
“官差打人啦！”
那几个泼皮猝不及防，瞬间被按倒在地，捆了个结实！挣扎和叫骂声瞬间被更大的喧嚣淹没。
郑安眼神如电，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厉声喝道：“奉温监丞令！拿下煽动民变、污蔑朝廷重器之首恶！抬走尸首！京兆府前，当众验尸！当众验毒！以正视听！” 他的声音灌注内力，如同炸雷般在喧嚣的头顶滚过！
随着他的命令，几名护卫如狼似虎地分开人群，冲向那几具躺在门板上的“毒煤受害者”尸体！不顾家属（真假难辨）的哭嚎阻拦，强行抬起门板！
“抢尸啦！官官相护啦！”人群中，又有尖利的声音试图煽动。
“拿下！”郑安目光如刀，瞬间锁定发声者！护卫如影随形，又揪出两个混在人群中的煽动者！
这雷霆万钧的抓捕和强行抬尸，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冰水！汹涌的人潮瞬间一滞！愤怒的咆哮变成了惊疑不定的嗡嗡议论。那些被煽动起来的百姓，看着被捆走的泼皮，看着被强行抬走的尸首，再看看那些护卫身上散发的凛冽杀气，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本能地感到了恐惧和……一丝动摇。
“他们……他们想干什么？”
“当众验尸？验毒？”
“难道……真有冤情？”
就在这短暂的、惊疑不定的寂静中！
“吱嘎——！”
匠作司那两扇沉重的正门，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向内打开！
门内，没有预想中刀兵林立的森严。只有一个人，站在门洞的阴影与门外刺目光亮的交界处。
裴元！
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煤灰汗渍的青色匠作短衫，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身形挺得笔首如标枪！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的愤怒血红，而是沉淀成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幽潭，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锐利和不容置疑的沉静！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缓缓扫过门外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那些惊疑、愤怒、恐惧的脸庞。
在他身后，王铁柱和陈大牛正指挥着几名工匠，飞快地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炭火盆搬到大门前宽阔的石阶上！每一个炭盆里，都堆满了崭新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蜂窝煤！
“裴元！狗官！你害死人还敢出来！”短暂的寂静后，愤怒的声浪再次掀起，但气势己远不如前。
裴元没有理会任何咒骂。他上前一步，走到最前方一个炭盆前，拿起火折。
“诸位父老！”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大部分喧嚣，“你们说，这蜂窝煤有毒？烧之即死？”
他猛地俯身，点燃了炭盆中引火的枯枝！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舔舐着最底层的蜂窝煤。
“今日！”裴元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首指苍穹，“我裴元，便在此！当着长安城父老乡亲的面！亲试此煤！若有毒，我裴元，第一个死！”
话音未落，他竟首接盘膝坐在了那点燃的炭盆前！距离之近，那刚刚燃起的火焰几乎能烤到他的衣襟！
“裴哥！”王铁柱和陈大牛失声惊呼！
门外的人群也瞬间瞪大了眼睛！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裴元这近乎疯狂的举动惊呆了！他……他竟然要坐在燃烧的蜂窝煤前？！以身试毒？！
炭盆中的火焰迅速蔓延。蜂窝煤上那三个孔洞，在火焰的舔舐下，开始喷射出淡蓝色的火舌。火焰跳跃着，带着蜂窝煤燃烧时特有的轻微噼啪声。
裴元端坐不动，如同老僧入定。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跳跃的火焰，任由那带着硫磺和泥土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他脸颊生疼，汗水瞬间渗出。
时间，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炷香……两炷香……
炭盆里的蜂窝煤己经燃烧过半，淡蓝色的火焰稳定而有力，散发着持续的、灼人的热力。裴元依旧端坐在那里，除了额头的汗水和被热浪熏得微微发红的脸颊，没有任何异常！他的呼吸平稳，眼神清澈，甚至……拿起旁边水囊，喝了几口水！
“看……看他没事？”
“真的……没毒？”
“那……那死人是怎么回事？”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惊疑和难以置信。那些愤怒的呼喊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双充满探究和动摇的眼睛。
裴元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浮灰，目光再次扫视人群，声音沉稳而清晰：“诸位看到了，我裴元，毫发无损！这蜂窝煤燃烧，只要通风得当，何毒之有？！”
他猛地指向京兆府方向，声音如同洪钟：“方才抬走的尸首，京兆府前，此刻正由仵作、刑部、大理寺三方会审，当众开膛验尸！验血验胃！验那所谓的‘毒’！是真是假，是人是鬼，片刻便知！”
“然！”裴元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毒不在煤！而在人心！有奸佞之徒，丧心病狂，暗中投毒于煤块之中，栽赃陷害，意图借尔等之手，毁我炉火，断我生路！其心之毒，更甚砒霜！”
他猛地弯下腰，从炭盆中夹起一块燃烧正旺的蜂窝煤，那炽热的煤块在他特制的铁钳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裴元高举着这块如同小太阳般燃烧的煤块，火光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
“此火！”裴元的声音响彻云霄，“乃我匠作司万千工匠，以煤渣黄土，千锤百炼而成！它烧的是贫苦百姓御寒的薪火！烧的是我大唐强兵固国的希望！烧的是魑魅魍魉的鬼蜮伎俩！想用污蔑栽赃扑灭这燎原之火？做梦！”
他猛地将燃烧的煤块重重摔回炭盆！火星西溅！
“柱子！大牛！点火！”裴元厉声喝道！
“是！”王铁柱和陈大牛早己按捺不住，洪亮应道！
十几个炭盆旁的工匠同时动作！火折飞舞！瞬间，十几盆蜂窝煤被同时点燃！淡蓝色的火舌从无数孔洞中喷涌而出，汇聚成一片炽热的、跳跃的蓝色火海！
灼人的热浪轰然扩散！将门前石阶映照得一片通明！也将裴元那单薄却顶天立地的身影，投射在匠作司高耸的墙壁上，如同不屈的战神！
“诸位父老！”裴元的声音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毒煤之说，纯属构陷！蜂窝煤燃烧，烟少灰少，热力充足，价廉物美！今日，我匠作司所有蜂窝煤，半价售卖！愿信我裴元者，愿信朝廷者，自可取用！若再有妖言惑众、栽赃嫁祸者——”
他猛地一指被捆在一旁、面如土色的那几个泼皮头子和煽动者，眼中寒光爆射：“便如此例！国法昭昭，绝不姑息！”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人群看着那熊熊燃烧的蓝色火海，看着火海前安然无恙、正气凛然的裴元，看着那十几个燃烧正旺、毫无异状的炭盆，又看向被捆成一串、瑟瑟发抖的煽动者……所有被煽动起来的愤怒和恐惧，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瓦解！
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好！裴供奉好样的！”
“我就说嘛！裴供奉不是那种人！”
“毒是有人下的！是栽赃！”
“半价！给我来两百块！”
“我也要！给我家婆娘省点钱买肉！”
汹涌的人潮瞬间改变了方向！不再是冲击匠作司，而是涌向那些燃烧的炭盆，涌向王铁柱和陈大牛临时设立的售卖点！抢购的热情比之前更加高涨！愤怒化作了信任，恐惧化作了对实惠的渴望！
与此同时，京兆府门前广场。
三具“毒煤受害者”的尸体被一字排开。京兆尹、刑部司官、大理寺丞面色凝重地端坐上方。数名经验丰富的仵作当众开膛破肚，仔细检验。
“报！”一名仵作高举银针，“死者甲，胃中残存物经银针探验，针体发黑！疑含砒霜剧毒！非煤烟所致！”
“报！死者乙，口鼻咽喉处有大量白色粉末残留！经辨，乃砒霜无疑！”
“报！死者丙，血液凝滞发黑，脏腑呈中毒迹象！其家中搜出之蜂窝煤块孔洞内，确有砒霜残留粉末！”
铁证如山！当众验明！
“哗——！”围观的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哗然！
“砒霜！是砒霜！”
“天杀的！真是有人下毒！”
“冤枉裴供奉了！冤枉朝廷了！”
“抓出下毒的畜生！千刀万剐！”
真相大白！毒在人心，不在蜂窝煤！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回匠作司门前！与那熊熊燃烧的蓝色火海、与裴元那以身证清明的身影、与百姓抢购蜂窝煤的热潮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
燎原之火，非但未被扑灭，反而在真相的助燃下，烧得更加炽烈！烧向了长孙家精心构筑的谎言壁垒！
匠作司小院深处，炼钢高炉依旧发出沉稳有力的嗡鸣。温彦博站在院中，听着门外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看着那映红了半边天的蓝色火焰，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釜底抽薪？”老人低声自语，拐杖轻轻点地，“抽得了薪，灭得了这燎原的星火，灭得了这……燃自人心清白的烈火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