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司炼钢小院，成了光与热、力与声的熔炉。巨大的高炉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发出低沉而雄浑的嗡鸣。金红色的光芒透过风口缝隙流淌出来，将整个院落都染上了一层流动的熔金之色。每一次风囊鼓动，炉膛深处便传来一阵更加澎湃的、如同大地血脉搏动般的咆哮！热浪滚滚，空气扭曲，靠近炉体的人无不汗流浃背，却又被那磅礴的力量感所震撼。
裴元站在炉前，如同礁石屹立在惊涛骇浪之中。他脸上煤灰汗渍交织，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两块投入熔炉的寒铁，映照着炉火的炽热，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连续数日的精神紧绷和体力透支，让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但炉膛内那奔流不息的铁水，如同维系他生命的唯一绳索，让他死死钉在原地。
“风口温度？”声音嘶哑，却穿透炉鸣。
“回供奉！水沸如汤！炉内……应过一千三！”负责监测的老窑匠声音带着颤抖的激动。
“炉渣状态？”
“流！流得顺畅！色呈暗绿琉璃状！”另一个匠人高喊，手中长柄铁勺舀出一点粘稠的熔融炉渣，在空气中迅速冷却成暗绿色的玻璃状物质。
“铁水取样！”裴元厉声下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一根特制的、带有凹槽的长柄取样铁钎，被烧得通红的工匠小心翼翼地插入炉体下方一个观察孔！刺耳的“滋啦”声伴随着白烟升腾！铁钎在熔融的铁水中停留片刻，猛地抽出！
钎头凹槽内，盛着一小汪粘稠的、如同流动的熔融太阳般的液体！它不再是前几日的暗红或金红，而是呈现出一种耀眼的、令人无法逼视的——炽白色！在空气中，这炽白的液体边缘迅速冷却、凝固，拉出细长、坚韧、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银亮丝线！而中心部分，依旧保持着熔融的炽白光芒，散发出一种纯粹到极致的、令人心悸的高温！
“白……白口了！是钢水！真正的钢水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铁匠猛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对着那炽白的取样铁钎顶礼膜拜，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祖师爷在上！弟子……弟子有生之年，竟能亲眼得见……得见如此精纯的钢水！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
“钢水！是钢水！”短暂的死寂后，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小院！所有的工匠、杂役，无论老少，都激动得浑身颤抖，相互拥抱，捶打着对方的肩膀，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呐喊！泪水混合着汗水、煤灰，在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肆意流淌！连日来的生死煎熬、提心吊胆，在这一刻，化作了无与伦比的狂喜和自豪！
王铁柱和陈大牛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拍着彼此的后背，又哭又笑，看向裴元的眼神充满了近乎狂热的崇拜！温彦博拄着拐杖，站在稍远处，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取样铁钎上流淌的炽白光芒，握着拐杖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嘴唇翕动着，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感慨和欣慰的叹息。
成了！这倾注了无数心血、历经生死劫难、由煤渣黄土和铜芯铁骨共同支撑的炉子，终于炼出了这梦寐以求的钢水！
裴元看着那炽白流淌的取样，听着耳边震天的欢呼，紧绷的身体终于猛地一松，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一股巨大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激动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铁钎上流淌的炽白，指尖却在距离那恐怖高温几寸的地方停住。那光芒太耀眼，太纯粹，仿佛凝聚了所有的不屈与抗争，所有的智慧与汗水，所有的希望与未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威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院门口，几名身着明光铠、腰佩仪刀的禁卫肃然而立！一名身着绯袍、面白无须的内侍监，手持拂尘，在禁卫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扫过一片狼藉却洋溢着狂喜的小院，最终落在裴元身上。
“匠作监供奉裴元接旨！”内侍监尖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院内的欢呼！
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安静下来！狂喜凝固在脸上，转为惊愕和紧张。温彦博瞳孔微缩，立刻上前一步，沉声道：“李公公，此间炉火正炽，凶险万分，裴供奉……”
“温监丞，”内侍监李公公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陛下口谕，宣裴元即刻入宫觐见！不得有误！”
即刻入宫？！
裴元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蜂窝煤的风波刚刚平息，钢水初成，正是最关键的时刻！陛下为何突然宣召？而且如此急切？
温彦博脸色也凝重起来：“李公公，炉内钢水初成，裴供奉乃主持之人，此刻离不得……”
“温老！”李公公打断了温彦博的话，目光转向裴元，带着一丝深意，“陛下的意思，老奴只是传达。裴供奉，请吧。莫要让陛下……久等。” 最后西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裴元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身体的疲惫。他看了一眼那依旧发出低沉咆哮、流淌着炽白光芒的高炉，又看向温彦博。老人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无声的嘱托。
“温老，炉子……拜托了！”裴元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按我之前的预案，控制风压，保持温度！待钢水完全脱硫脱氧，即可准备出钢！”
“放心！”温彦博重重点头，拐杖重重顿地，“老夫在此坐镇！炉在人在！”
裴元不再犹豫，对着李公公深深一揖：“臣，裴元，领旨！”
他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沾满煤灰汗渍的短衫，只匆匆用冰冷的井水抹了把脸，便在内侍监和禁卫的“护送”下，快步离开了这依旧被炉火映照得一片金红的小院。身后，高炉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但那炽白钢水的光芒，却仿佛烙印在了他的眼底。
宫城深邃，甬道漫长。朱红的高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留下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肃杀的禁卫，沉默的内侍，都让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裴元的心，如同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长孙家……蜂窝煤……毒杀栽赃……钢水初成……这突如其来的宣召，绝非吉兆！
终于，穿过重重宫门，来到一座偏殿之外。殿门紧闭，门口侍立的内侍眼神低垂，如同泥塑木雕。
“裴供奉在此稍候。”李公公低声吩咐一句，转身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入殿内。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沉水香的气息。李世民并未端坐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站在巨大的窗棂前，背对着殿门，望着窗外庭院中萧瑟的秋景。他的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却散发出一种沉重的、无形的威压。长孙无忌垂手恭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像。另一侧，站着司农寺正卿赵德言和少卿长孙明，两人脸色都有些发白，眼神躲闪。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李公公悄步上前，低声禀报：“陛下，裴元己奉旨候在殿外。”
李世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同金铁摩擦：
“裴元。”
“臣在。”裴元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你可知罪？”
“知罪”二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裴元的耳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