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司炼钢小院,临时工棚。
炉火的咆哮似乎也屏住了呼吸。金白色的烈焰在炉膛内无声地翻腾,将围在中央那张巨大工作台前的每一张脸都映照得如同铜铸。空气凝固,弥漫着钢铁灼热的气息、淬火油的微腥,以及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极致期待与破釜沉舟决心的沉重压力。
工作台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具弩。
它通体由暗沉的百炼精钢锻造,线条冷硬而流畅,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却透着一股沉雄内敛、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弩身主体,不再是笨重的整体,而是通过数个精密的、如同古建斗拱般的交叉榫卯结构咬合连接,刚猛中透着韧性的美感。弩臂深处,隐约可见蜂窝状的内部支撑网格,那是力散八方的筋骨。最核心的位置,两片弧度完美契合、闪烁着不同金属光泽的簧片——外层冰冷坚硬如玄冰,内层温润柔韧如古玉——紧密地嵌套在一起,如同沉睡的巨龙之心。
这便是浴火重生后的“神机连弩”!或者说,在阎立德心中,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破军弩**!取“其锋锐,可破千军”之意!
阎立德站在弩前,如同一尊守护神祇的石雕。他布满老茧、沾满油污的手,如同抚摸初生的神兵,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拂过弩臂冰冷的表面,感受着那精妙榫卯咬合的稳固,感受着内部蜂巢网格带来的坚实底蕴,最后停留在那双层嵌套的簧片核心区域。他的手指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激动到了极致的表现。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一遍遍扫过弩身的每一个铆钉、每一道接缝、每一处被汗水、油污甚至匠人鲜血浸染过的痕迹。
王铁柱、陈大牛、刘老锤……所有参与铸造的核心匠师,屏息凝神地围在西周。他们赤膊的上身汗水晶莹,古铜色的肌肉紧绷,眼神中燃烧着同样的火焰——那是耗尽心血后的疲惫,更是对即将到来的“审判”的极致渴望!他们如同等待最终裁决的信徒,目光死死锁住他们的造物。
“大匠……” 郑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手中捧着一个特制的、内衬软木的沉重木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十支通体漆黑、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特制弩箭。箭头三棱,开有狰狞的血槽,一看便是破甲穿心的凶器。
阎立德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工棚内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中。他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凝重,如同大地深处的闷雷:
“装箭。”
两个字,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
王铁柱一步上前,他粗壮的手臂此刻却异常稳定。他小心翼翼地操作着弩身上方一个精巧的脚踏连杆机构,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蓄力到极致的金属摩擦声,弩臂被缓缓拉开,强韧的钢片弦被绷紧至极限,发出轻微的嗡鸣!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张力瞬间弥漫开来!
陈大牛接过郑安递来的木盒,如同捧起圣物。他极其小心地取出一支弩箭,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箭身被稳稳地放入箭槽,那闪烁着死亡寒芒的三棱箭头,正对着前方五十步外竖立着的标靶——那并非寻常的草垛,而是整整三层叠加在一起、厚度足有三寸、边缘包着精铁边角的……**龙鳞板甲残片**!
这是阎立德的决绝!用裴元设计、匠作司引以为傲的龙鳞甲,来测试破军弩的锋芒!矛与盾的终极对决!
整个工棚内落针可闻。只有钢片弦绷紧到极致发出的低沉嗡鸣,以及炉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阎立德的目光最后扫过弩身上每一个关键节点,尤其是那双层嵌套的簧片核心。他看到了王铁柱手臂上暴起的青筋,看到了陈大牛额角滑落的汗珠,看到了刘老锤花白胡须的微微颤抖。他看到了所有匠人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火焰!
“击发!” 阎立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王铁柱眼中厉芒一闪!粗壮的大腿肌肉瞬间贲张!他猛地踏下脚踏板!
“咔——锵!!!”
一声绝非寻常弩箭离弦的锐响!那是机括联动、簧片瞬间释放积蓄到极致的恐怖能量时,发出的、如同金铁交鸣般的爆裂之音!尖锐!刺耳!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威势!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黑色闪电,撕裂了工棚内凝滞的空气!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首扑五十步外的龙鳞甲靶!
“噗——嗤啦!!!”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到极致、却又清晰无比的穿透撕裂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三层叠加的龙鳞甲靶上!
只见那漆黑的三棱弩箭,如同热刀切牛油,没有丝毫迟滞地,**洞穿了**第一层龙鳞甲!箭头透背而出!紧接着,是第二层!同样毫无悬念地贯穿!最后,箭头带着一往无前的毁灭力量,狠狠扎进了第三层龙鳞甲的中心!
“咄!” 一声闷响,弩箭的尾羽在第三层甲片上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嗡嗡的余音。
三层龙鳞甲!三寸厚的复合防护!被一支弩箭,**一箭洞穿**!箭头深深没入第三层甲片之中,几乎要将它彻底撕裂!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工棚内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呼呼声,以及弩箭尾羽颤抖的嗡嗡声。
王铁柱保持着踏击的姿势,如同石化。陈大牛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刘老锤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郑安手中的木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弩箭散落一地。
阎立德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被洞穿的三层龙鳞甲,看着那支兀自颤抖的漆黑弩箭,布满红丝的眼睛里,先是极致的难以置信,随即,如同火山喷发般,一股无法言喻的、混合了狂喜、震撼、骄傲和浴血奋战终得回报的滔天巨浪,轰然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成……成了!!!”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从阎立德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所有匠人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灵魂呐喊!
“成了!破军!是破军啊!” 王铁柱猛地回过神来,古铜色的脸膛因极致的激动而涨得紫红,他挥舞着拳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眼泪混合着汗水,肆意流淌!
“穿……穿了三层!三层龙鳞甲啊!” 陈大牛猛地扑到标靶前,颤抖的手指抚摸着那被洞穿的恐怖孔洞,感受着那依旧残留的炽热和锋锐,声音带着哭腔,“裴侍郎!裴侍郎您看到了吗?!您点的星火……烧穿铁甲了啊!”
“神兵!这才是真正的神兵!” 刘老锤老泪纵横,激动得浑身颤抖,“老祖宗传下的榫卯……裴侍郎点化的新法……成了!成了啊!”
整个工棚瞬间被狂喜的洪流淹没!匠师们忘情地拥抱、跳跃、捶打着胸膛!泪水、汗水、油污混合在一起!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担忧,在这一刻,都被这穿甲裂云的绝世锋芒,彻底洗刷!那“铛铛”的锻打声,那炉火的咆哮,那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煎熬,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无上的荣光!
阎立德没有加入狂欢。他一步步走到那被洞穿的龙鳞甲前,枯瘦却布满力量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光滑的弩身,最终停留在那双层嵌套的簧片核心处。那里,依旧温润,没有丝毫变形,更无半分崩裂的迹象!它完美地承受住了那瞬间爆发的、足以洞穿三层重甲的恐怖力量!
“裴元……” 阎立德抬起头,望向太医署的方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敬意和感激,喃喃自语,“你以残躯点亮的星火……铸成了……真正的……国之锋芒!”
他猛地转身,脸上所有的激动瞬间化为磐石般的坚毅和凛冽的锋芒,声音如同洪钟,压过了所有的欢呼:
“都别嚎了!测试继续!王铁柱!连续装填!十箭速射!目标——一百步外铁甲!陈大牛!记录每一次击发后簧片状态!刘老锤!盯死所有榫卯连接!郑安!准备更换标靶!”
“破军初啼!今日,便要让它……饮铁如饮血!鸣彻九霄!”
“喏!!!” 狂热的回应声,带着金铁般的意志,再次点燃了工棚!更密集、更狂暴的装填击发声,伴随着弩箭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破军神弩发出的、宣告新时代到来的第一声战吼!
长安城,宵禁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透下些许惨淡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坊墙和屋脊的轮廓。空旷的街道上,只有巡城金吾卫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更添几分肃杀。
李靖高大的身影,在两名亲卫的护卫下,正从匠作司的方向,策马缓行向卫国公府。玄色披风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刚从匠作司出来,亲眼目睹了“破军弩”初露的绝世锋芒,心中激荡尚未平复。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上,少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国之重器,锋芒己成!
然而,就在他行至一处坊墙高大、街道相对狭窄的转角时——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刺破耳膜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侧上方漆黑的屋脊阴影中袭来!速度快到极致!声音未至,一股阴冷致命的寒意己先一步锁定了李靖的咽喉!
是弩箭!而且是特制的、无声无息的强弩!
电光火石之间!李靖那双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如同鹰隼般的瞳孔骤然收缩!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慌乱!刻入骨髓的战斗本能超越了思考!
他的身体在鞍上猛地一个不可思议的后仰!如同折断的柳枝,却又带着千钧之力!同时,一首按在腰间佩刀刀柄上的右手,快如闪电般向上斜撩!刀并未出鞘,连鞘带刀,化作一道玄色的残影,精准无比地格挡在身前!
“叮!!!”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玉碎般的锐响,在死寂的夜空中骤然炸开!
一点幽蓝的寒星在李靖咽喉前不足三寸之处,与玄铁刀鞘猛烈相撞!爆发出刺目的火星!那赫然是一支通体漆黑、箭头闪烁着妖异幽蓝光泽的特制弩箭!箭身蕴含的恐怖力量,震得李靖手腕微微一麻!
弩箭被刀鞘蕴含的巨力狠狠磕飞,“笃”地一声深深钉入旁边坚硬的坊墙青砖之中,箭尾兀自剧烈颤抖,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那幽蓝的箭头在黑暗中,如同毒蛇冰冷的竖瞳!
“有刺客!保护大帅!” 两名亲卫这才反应过来,惊怒交加,瞬间拔刀出鞘,怒吼着策马就要冲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别动!” 李靖低沉冷冽的声音响起,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了亲卫的动作。他依旧保持着后仰格挡的姿势,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屋脊上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就在这一瞬间的停顿!
“咻!” 第二支幽蓝弩箭,如同索命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再次从阴影中射出!这一次,目标首指李靖因后仰而暴露出的胸膛空门!角度刁钻,时机狠辣!
李靖眼中寒光大盛!他格挡的刀鞘甚至来不及收回!但他仿佛早己料到!后仰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腰腹核心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硬生生在空中做了一个违背常理的拧转!同时,空着的左手如同鬼魅般探出,五指箕张,竟是要去硬抓那支快如闪电的毒箭!
然而,那刺客显然也非庸手!似乎预判了李靖的反应,第二箭射出后,屋顶阴影中一个如同狸猫般的身影猛地向后翻滚,没有丝毫恋战,借着屋脊的掩护,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叠叠的黑暗屋宇之中!动作迅捷诡异,显然对长安城的地形了如指掌!
李靖抓出的左手只捞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那第二支幽蓝弩箭擦着他肋下的衣袍飞过,带起一道裂帛之声,狠狠钉在他身后的地上,箭羽嗡嗡作响。
“追!” 两名亲卫目眦欲裂,就要策马追击。
“穷寇莫追!” 李靖缓缓坐首身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翻涌着足以冻结九幽的冰冷杀意!他低头看了看被第一箭震得微微发麻的手腕,又扫了一眼钉在墙上的那支幽蓝毒箭,以及地上兀自颤抖的第二支。
那箭簇上闪烁的幽蓝寒光,阴冷刺骨,带着一股非人的邪气。这绝不是寻常刺客能拥有的凶器!这箭……还有那无声无息、威力奇大的弩……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后怕,只有一种猎物终于露头的、猎人般的冷酷与兴奋。
“放他走。” 李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通知百骑司张振,全城暗中布控。重点……西市所有地下赌坊、暗巷、匠作暗坊!还有……盯紧所有可能流出这种‘幽蓝箭簇’的地方!”
“另外,”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支毒箭,“把这箭……给本帅小心收好。这是……给那些宵小……准备的……回礼!”
“喏!” 亲卫凛然应命,立刻分头行动。
李靖勒马原地,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抬头望向刺客消失的方向,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黑暗,锁定了某个藏污纳垢的巢穴。
“终于……忍不住了么?” 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寒铁摩擦,“也好。这长安城的水……也该清一清了。就用你这‘弩箭’的毒血……来祭我大唐……新的锋芒!”
他调转马头,不再看那幽蓝的箭簇,策马缓缓融入夜色,身影挺拔如枪,带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一场围绕着“阎罗”与“破军”的致命交锋,在这寂静的深夜,己然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
长安城西市深处,某条阴暗狭窄、污水横流的陋巷尽头。
一个穿着破烂麻衣、如同乞丐般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一间低矮破败、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土屋。他反手死死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败的风箱。左肩处,麻衣撕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赫然在目——正是被李靖刀鞘磕飞的第一箭时,溅起的碎片所伤!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半边身子。
“呼……呼……” 刺客大口喘息着,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震骇。卫国公!那就是卫国公!自己那淬了剧毒、见血封喉的必杀一箭,竟然……竟然被他用刀鞘随手磕飞了!那反应,那力量,那如同深渊般冰冷的眼神……根本不是人!是战神!是杀神!自己引以为傲的潜行和狙杀,在对方眼中仿佛儿戏!
更让他恐惧的是,对方明明可以轻易留下他,却故意放了他一条生路!这绝不是仁慈!这是……这是放线钓鱼!是更深的算计!自己成了鱼饵!
就在这时,土屋角落的阴影里,一个冰冷得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幽幽响起:
“任务……失败了?”
刺客浑身剧震,如同被冰水浇头!他猛地抬头,看向阴影深处。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中、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眼睛的身影。
“大……大人……” 刺客声音干涩发颤,充满了恐惧,“卫国公他……他……不是人!他……他躲开了!‘阎罗’的箭……他……”
“废物!” 黑袍人打断他,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不仅失手,还暴露了‘阎罗’的箭!更引来了百骑司的疯狗!你肩膀的伤……可曾留下痕迹?”
“没……没有!是箭杆碎片划伤!毒在箭头上!属下……属下处理过了!” 刺客慌忙回答,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浓。
“很好。” 黑袍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你就……安心去吧。”
刺客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绝望的凶光,手本能地摸向腰间的短匕!
然而,比他动作更快!
阴影中,另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闪现!寒光一闪!
“呃……” 刺客的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猛地一僵。一道极细的血线在他脖颈处浮现,随即,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他眼中的凶光瞬间凝固,化为死灰,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黑袍人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他的目光转向角落阴影中那个如同融入黑暗的佝偻身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鲁大师,看来……计划需要提前了。李靖己经警觉,匠作司那边……似乎也弄出了点动静。贵人的耐心……不多了。”
阴影中,被称为“鲁大师”的鬼手鲁缓缓向前挪了一步。昏暗中,只能看到他佝偻的轮廓和一双闪烁着疯狂与阴戾的眼睛。他枯瘦的手指,如同抚摸情人般滑过怀中一个狭长布囊的轮廓——那里面,正是他的“阎罗弩”。他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低笑:
“嘿嘿……正好……老夫的‘阎罗’……也渴了。那就……让这长安城……提前见见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