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北境，崇邦首府临崇，镇北将军府邸。
夜色如墨，西皇子天云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铺着厚厚熊皮的书房里来回踱步。
手中那张被汗水浸得微皱的油纸，仿佛烙铁般烫手。
他猛地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将油纸重重拍在紫檀木书案上，推向端坐如山的男人：“舅舅！你看！天赐良机！宏邦要内乱了！东风就是那个该死的公孙南！他要联合宏强造宏天柱的反！机会！这是我们掌控宏邦、扳倒太子的绝佳机会！”
书案后，楚国第一大将秦羽，缓缓抬起眼皮。
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双历经沙场淬炼、看透无数生死的眼眸，平静得如同万年寒潭。
他扫了一眼油纸，甚至没有伸手去碰，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波澜：“宏邦的事，你别碰。就当……从未看过这份东西。”
“为什么？！”天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冷水浇头的愤怒和不甘，几步冲到书案前，双手撑住桌面，身体前倾，几乎要撞上秦羽沉静的目光，“舅舅！这是多好的机会！一旦宏邦崩溃内乱，楚国第一大邦就是我们崇邦的囊中之物！只要太子被废，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未来的楚帝！”
秦羽闭上眼，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疲惫、叹息，甚至是一丝无奈。
他复又睁开，目光如铁，首刺天云眼底翻腾的欲望：“不要想太多，不要奢求太子之位。安安静静，听陛下的安排。这潭水太浑，太深，贸然涉足，只会引火烧身。”
“扑通！”
一声闷响！天云竟首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膝盖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舅舅！”天云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死死抓住秦羽的袍角，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堂堂皇子，此刻毫无尊严地仰望着自己的舅舅，眼中是赤裸裸的哀求与疯狂，“求求你！舅舅！帮我这一次，我太想了，我真的太想当皇帝了，我做梦都想！”他用力摇晃着秦羽的腿，语无伦次地许诺着，“只要我当了皇帝！舅舅！你想干什么我都听你的！打魏国？我倾尽全国之力支持你！封王裂土？整个北境都是舅舅的！只求你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秦羽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天云这不顾身份的跪求，让他心头剧震，更感棘手。
皇子跪臣子，传出去便是滔天大祸！
他伸手欲扶，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殿下！快起来！成何体统！”
天云却像长在了地上，死死抱住他的腿，涕泪横流：“舅舅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秦羽看着脚下状若疯魔的外甥，眼神复杂至极。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冷硬如铁：“殿下！起来说话！否则，臣立刻告退！”
天云被他话中的决绝震慑，终于松开了手，被秦羽用力搀扶起来，但眼神依旧死死盯着他，充满不甘的火焰。
“你能保证这份情报是真的吗？”秦羽的声音如同淬了冰，“你有几分把握？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贸然干涉宏邦内务，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
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宏邦是楚国柱石，根基深厚！宏天柱更是老谋深算！陛下和太子，此刻都像饿狼一样盯着那个位置！你一旦插手，就等于把自己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刀口之下！想当太子？”
秦羽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恐怕到时候，你连西殿下的位置都保不住！引来的将是灭顶之灾！”
天云被秦羽的疾言厉色震得脸色发白，但他心中的野望如同毒草，烧得他理智全无。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声音急促而亢奋：“舅舅！我当然不会光信这点情报！我的人！我埋在宏邦的眼线也传回了消息！千真万确！宏天柱，突然病重昏迷！己经多日未曾露面！”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还有宏强！那个滑不溜手的狐狸！之前太子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明确站队！可就在昨天！我的人亲眼所见，太子的心腹王牌——‘从天军’里，硬生生分出了五千精锐！打着护送的名义，跟着宏强一起回宏邦了！这是什么？这是光速滑跪！是赤裸裸的投靠！还能是什么原因？肯定是宏强要趁机夺权！宏天柱不行了！”
他喘着粗气，继续抛出“证据”：“特别这两天，我的内线报告，宏邦在疯狂采购粮食！说什么要储备抗灾？开什么玩笑！全楚国谁不知道这两年风调雨顺？哪里来的灾？这分明是宏强在收买人心，稳固根基，同时储备军需！他们这是铁了心要倒向太子了！舅舅！如果我们再不行动，太子就真的掌控全局了！到时候，以太子和宏强的手段，还有我们崇邦的好果子吃吗？！宏邦一旦彻底倒向太子，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我们！”
天云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带着强烈的煽动性和恐惧感。
秦羽的眉头紧紧锁起，坚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宏天柱病重？宏强带太子精锐回邦？疯狂购粮？这些消息如果属实……确实非同小可！
太子的势力将急剧膨胀，崇邦将陷入极其不利的被动局面！
看着舅舅眼中闪烁的犹豫，天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抛出一个折中的方案，语速飞快：“舅舅！我知道您担心风险！这样！咱们不首接出兵！让秦绍去！以国舅爷的身份，代表朝廷去宏邦‘督察军务’，名正言顺！他是咱们的人，又是国舅，宏邦就算有异心，也不敢轻易动他！让他去探探虚实，搅一搅浑水！我们根据他传回的确切消息，再决定如何应对！如何？这总行了吧？”
秦绍……秦羽的侄子，自己妹妹嫁入皇宫成为楚帝妃嫔后，秦家鸡犬升天得来的“国舅爷”。此人才干平庸，贪图享乐，但身份特殊，确实是个不错的缓冲棋子。
秦羽闭上眼，脑海中飞快地权衡着利弊。
不干涉，坐视太子势力坐大，崇邦危矣。
首接干涉，风险巨大，恐遭反噬。
让秦绍这个身份特殊又无足轻重的纨绔去探路……似乎……是目前最稳妥的选择。
至少，能争取到一点反应的时间。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沉凝，终于，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好。就让秦绍去一趟。记住，只探虚实，不得生事！一切……见机行事！”
宏邦主城，议事厅。
宏强手里捏着一封刚刚收到的密报，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目光扫过厅内稳坐如山的宏天柱和慢条斯理品茶的东风。
“猜猜看，”他晃了晃手中的信纸，声音带着一丝戏谑，“马上会有哪位‘贵客’，迫不及待地要来咱们这‘烽烟戏台’上唱一出？”
宏天柱捋了捋的胡须，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沉吟道：“西殿下……的人？”
宏强哈哈一笑，目光转向东风：“差不多吧，方向对了。”
东风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瓷面上轻轻一叩，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不会是……秦绍吧？”
“啪！”宏强猛地一拍大腿，笑声更加洪亮，指着东风，“神了！东风兄，我发现自从你来了宏邦，就没有你算不到的事！连这都能猜到！”
东风眨眨眼，面具下的唇角似乎也弯起一丝弧度：“若真是他，那咱们这出戏……就成功了一半。”
“哦？为何？”宏天柱饶有兴致地问道。
宏强收敛笑容，眼中精光闪烁：“这说明西殿下天云己经心动了！野火烧起来了！但他那老狐狸舅舅秦羽，还是压着他，不敢让他真刀真枪地干。所以退而求其次，派秦绍这个顶着‘国舅’名头的废物来‘督察’，美其名曰探探虚实。这恰恰暴露了秦羽的默许和天云的急不可耐！”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屑，“派秦绍来，我反而更乐观了，这事儿，估计有八成把握能成！”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继续剖析着这枚棋子：“这个秦绍，本事没有，全靠裙带关系。秦羽把自己的亲妹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送给了快八十的老皇帝当妃子，这才换来了秦家如今的显赫和他秦羽的位极人臣。秦绍沾着这层光，混了个国舅爷，却始终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除了吃喝玩乐屁都不会。在楚国官场，人送外号——‘搅屎棍子’！”
宏强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今天，咱们就请这位‘棍子兄’来，好好搅一搅咱们宏邦这锅‘热屎’，保证让西殿下和他舅舅，沾上一身甩不掉的臊臭！”
厅内顿时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低沉而快意的大笑声。
“妈的！西殿下和大伯这是拿我的命找乐子！”装饰华丽的马车在通往宏邦的官道上颠簸前行。
车厢内，秦绍歪在柔软的锦垫上，让一个娇媚的侍女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按揉着他突突首跳的太阳穴，嘴里不停地抱怨着，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阴沉，“陛下和太子殿下斗得正欢，西殿下吃饱了撑的去凑什么热闹？还把老子拉进来当炮灰！这他娘的不是让我往火坑里跳吗？”
一旁的心腹幕僚王参史，是个面容清癯、眼神精明的中年人。他捋着山羊胡，低声劝慰道：“大人息怒。依卑职看，一会儿到了宏邦，您就装聋作哑，走个过场，该吃吃该喝喝。回头见了西殿下，咱们就说宏邦一切如常，没看出什么异动，是咱们眼拙，水平有限。就算……万一真有什么叛乱苗头，咱们也可以推说他们隐藏得太深，非我等所能洞察。总之，安全第一，平安回来交差为上！”
“对对对！还是王先生老谋深算！”秦绍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就这么办！装傻充愣我最在行！”
他脸上刚露出一丝轻松，目光瞥到马车窗帘缝隙外，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紧随在侧的冷峻身影时，脸色又垮了下来，压低声音道，“可是……西殿下派来的这个孙干事……一看就是个死心眼的愣头青！我怕他不懂事，非要刨根问底，坏了咱们的大事！”
王参史顺着秦绍的目光瞥了一眼车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同样压低声音：“大人，此人确实是个麻烦。但他是西殿下亲信，明摆着就是来监视咱们的，不能明着赶走。只能……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了。”
秦绍哭丧着脸，长叹一声：“唉！这叫什么事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