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榜题名日,噩梦重启时
锣鼓喧天,彩绸飞舞,长安城朱雀大街仿佛被煮沸了。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的硫磺味、脂粉的甜腻香,还有鼎沸人声蒸腾出的汗味儿。
“状元郎!公孙南!公孙状元郎游街啦!”
“好生俊俏的郎君!公孙家麒麟儿,真真了不得!”
“听说才十八岁!十八岁的状元!大魏开国头一份儿!”
高头大马上,公孙南身着绯红状元袍,头戴金花乌纱帽,身姿挺拔如松。阳光落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勾勒出完美的下颌线。他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朝着街道两旁欢呼的人群颔首致意。风度翩翩,意气风发。
这副皮囊,真是……久违了。
公孙南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十八岁的状元郎?呵,多么耀眼的光环。上辈子,这光环让他飘飘然,成了刺向他自己和整个大魏心脏的第一把刀。
他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改变一切的原点——大魏景隆十三年,西月初九,金榜题名日。
马蹄嘚嘚,踏在青石板上,也踏在他沉寂了不知多久的心湖上,溅起的是冰冷刺骨的悔恨与……无边的恐惧。恐惧于即将面对的那个人,那个他上辈子拼尽一切、甚至不惜背上“叛国巨奸”的滔天骂名也要拉下龙椅的青梅竹马——司空雪,未来的女帝姬雪。
上辈子,就是今天。游街之后,他怀揣着金榜题名的狂喜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像个傻子一样,捧着象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同心玉佩,冲进了司空府的后花园。他以为,青梅竹马的情谊,加上这泼天的功名富贵,足以赢得她的心。
结果呢?
“公孙公子,请自重。”记忆中那张清丽绝伦的脸,此刻在脑海里无比清晰,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疏离与冰冷,“你我身份有别,莫要再说这等无谓之言。金榜题名,当思报效朝廷,而非沉溺儿女私情。”她甚至没有接那块玉佩,任由它跌落在地,碎成两半。那清脆的碎裂声,像极了后来无数世家头颅落地的声音。
那毫不留情的拒绝和近乎羞辱的言辞,成了他心中第一道裂痕,也成了他日后被苏家、被长空望利用的绝佳借口——“看,她如此薄情寡义,根本不配为帝!”
然后呢?家族为了巩固地位,让他娶了西大家族之首苏家的长女,苏婉儿。那个温婉如水,与他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曾让他以为找到了真正港湾的女人。那个在他最后兵临京城,以为胜券在握时,亲手将淬毒的匕首送进他心窝,还附赠一句冰冷嘲讽“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觉悟”的女人!
想到苏婉儿那张柔情似水却又淬毒如蛇蝎的脸,公孙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几乎要勒进肉里。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激得他头皮发麻。他下意识地挺首了背,仿佛这样就能离那可怕的幻影远一点。
不能要!都不能要!
姬雪?那是未来的女帝!是杀伐果断、手腕铁血,能联合那个该死的长空望把整个世家阶层连根拔起的狠人!上辈子他自以为联合西大家族和楚国就能掀翻她,结果呢?不过是人家局里的一枚弃子,连带着整个公孙家都被打包送进了地狱!最后还和她一起,在漫天箭雨和燃烧的宫殿里,做了同命鸳鸯……不,是同命冤魂!这福气,谁爱要谁要!
苏婉儿?那是披着羊皮的毒蛇!是长空望安插在他枕边最致命的一把刀!她那柔情蜜意下的算计,比姬雪的明刀明枪更让人胆寒!再娶她一次?公孙南觉得,自己宁可现在就从马上跳下去,被后面跟着的仪仗队踩死,也好过再经历一次那种被最亲近之人捅穿心脏的剧痛和彻骨冰凉。
游街的队伍终于抵达了气派恢弘的公孙府邸——长未侯府。府门前早己是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老侯爷公孙信身着长袍,满面红光地站在台阶上,看着儿子翻身下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期待。
“吾儿!好!光耀门楣!”公孙信的声音洪亮,用力拍了拍公孙南的肩膀。
公孙南看着父亲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辈子,正是父亲对他与司空雪联姻的强烈支持,以及后来对苏家的妥协,一步步将家族推向了深渊。最后,父亲自缢后,公孙家也被灭门。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喉咙。他张了张嘴,压下翻腾的情绪,扯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父亲,孩儿回来了。”
繁琐的接风洗尘、祭祖告庙的仪式终于结束。喧嚣渐歇,书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烛火摇曳,映照着公孙南年轻却带着一丝异样疲惫的脸。
“南儿,”公孙信捋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今金榜题名,状元及第,乃我公孙家百年未有之盛事。为父甚是欣慰。接下来,该考虑你的终身大事了。”
来了!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公孙南的心猛地一跳。
“司空家的养女,司空雪,”公孙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与你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司空家虽非顶级门阀,但也根基深厚。若能联姻,对你仕途大有裨益。为父看,择日便去提亲……”
“父亲!”公孙南猛地打断,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换上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羞涩和踌躇的表情,“孩儿……孩儿今日方知高中,心绪未平。且,且那司空雪……”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苦涩,“孩儿与她,似乎……并非良配。今日孩儿在司空府外,见她神色冷淡,恐无此意。贸然提亲,万一被拒,岂不损及父亲颜面,也令孩儿难堪?”
公孙信眉头微皱,显然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哦?她竟如此不识抬举?”他沉吟片刻,“那也无妨。苏家!苏家长女苏婉儿,端庄贤淑,才貌双全,对你也是情意绵绵。苏家乃西族之首,若能联姻,我公孙家地位将更为稳固!此事……”
“父亲!”公孙南这次的声音更高了,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急切。苏婉儿三个字像是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苏家……苏家门槛太高,婉儿小姐更是天之骄女。孩儿……孩儿如今虽为状元,但根基尚浅,骤然攀附,恐惹人非议,说我们趋炎附势。且……孩儿听闻,婉儿小姐心气极高,对夫婿要求严苛,孩儿……孩儿自觉才疏学浅,还需历练,实在不敢高攀!”他语速飞快,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副被“高门贵女”吓到的惶恐模样。
公孙信看着儿子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更多的是疑惑。这与他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甚至有些傲气的儿子判若两人。
“那依你之见?”公孙信的语气沉了下来。
公孙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无比诚恳,带着一丝少年人的茫然和对未来的“敬畏”:“父亲!孩儿骤登高位,如履薄冰。只想潜心研习政务,熟悉朝堂,为陛下、为社稷尽忠职守,方不负这状元之名!至于婚姻大事……还请父亲宽限两年,待孩儿在朝中站稳脚跟,真正做出些成绩,再议不迟!那时,无论是司空家还是苏家,亦或是其他门当户对的人家,孩儿都听从父亲安排!孩儿只想……只想先做个对得起这身官袍的‘好人’!”他把“好人”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书房里一片寂静。烛火噼啪作响。公孙信锐利的目光在儿子脸上逡巡,似乎在分辨他这番话的真伪。
许久,公孙信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的严厉缓和了些许,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伸手扶起公孙南,语气低沉:“也罢。你能有这份‘脚踏实地’的心思,倒也不全是坏事。这长安城……”他目光望向窗外沉沉夜色,“看似繁华锦绣,实则暗流汹涌。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想先做个‘好人’,稳扎稳打,也好。”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告诫:“只是,南儿,你要记住。在这朝堂之上,有时并非你想做个‘好人’,就能如愿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尤其……是面对那位心思难测的陛下,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以及那个……”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没有说下去,只是拍了拍公孙南的肩膀,“罢了,你好自为之。婚事,就依你,缓两年再说。”
“多谢父亲成全!”公孙南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轰然落地。
他几乎是飘着走出书房的。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走过香气袭人的花园。初夏的夜风带着暖意拂过他的脸颊,空气中浮动着夜来香的甜腻。远处隐隐还有庆祝的丝竹声传来。
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自由!
这感觉,比前世位极人臣、权倾朝野时更加甜美!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枕边毒蛇,没有必死的宿命!只有这繁华长安的万家灯火,和头顶那片宁静的、仿佛能包容他所有罪孽与悔恨的星空。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新生。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劫后余生狂喜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
“哈哈……哈哈哈……”低低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溢出,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畅快。去他的女帝!去他的苏婉儿!去他的长空望!大魏忠良?爱谁当谁当!老子不伺候了!
他脚步轻快,几乎是蹦跳着走向自己的院落。
就在他转过一道月亮门,踏入通往自己小院的青石小径时,一个熟悉到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小径的尽头。
那人似乎刚从府中某个偏厅出来,身边只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女书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裙摆,身姿挺拔如雪中寒梅,月光勾勒出她清冷绝尘的侧影。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他父亲口中被提及的“司空家养女”——司空雪!未来的女帝,姬雪!
她似乎也看到了他,脚步微微一顿。那双曾让他魂牵梦萦、也曾让他恨之入骨、最终又带着无尽复杂与他一同赴死的清冷眼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静静地望了过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