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的寒意比外面更甚,仿佛能冻结骨髓。宋九歌艰难地吞咽下最后一口糙饼,粗糙的饼渣刮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无法驱散西肢百骸的冰冷和手臂钻心的剧痛。癞头狗那一棍,力道着实不轻。
他拿起那个瘪了大半的破酒葫芦。劣质土酿的刺鼻气味依旧浓烈。这玩意儿平时送他都嫌,但此刻,却是那屋顶神秘老乞丐丢下的“馈赠”,还伴随着那句点破他拳法破绽的醉话。
“下盘虚浮,腰劲散乱…”宋九歌低声重复着,眉头紧锁。他回想着刚才搏命时的每一个动作。抢夺糙饼,是饿极了本能的爆发,毫无章法可言,全凭一股子悍勇和街头打架积累的野路子。被点破后,扑向癞头狗那一下,他下意识地尝试拧腰发力,确实感觉力量顺了一些,但也仅仅是感觉,远谈不上“劲力合一”。
他拔开塞子,又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灼热感,似乎连手臂的疼痛都麻痹了一瞬。他长长哈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白雾。
“武道…”宋九歌看着自己红肿的手臂,指关节上还残留着打斗时的血痕和污泥。在这天门城底层,“武道”两个字说出来都像个笑话。练武的,要么是给仙坊看家护院、充当打手的“力士”,地位比狗高不了多少;要么就是像他这样,挣扎求存,用拳头抢一口吃食的“莽夫”。仙师们高高在上,吞吐灵气,追求长生,视武道为粗鄙不堪的末流小道。稍微有点天赋和门路的,谁不想去修仙?
“心火不灭…”他着酒葫芦粗糙的表面,想起老乞丐最后那句含糊不清的话。心火是什么?是这腔子里不肯低头认命的血性吗?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宋九歌瞬间警觉,忍着痛摆出防御姿态,眼神锐利地看向门口。
破旧的草帘被一只枯瘦、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撩开。是那个屋顶的老酒鬼。他佝偻着背,慢悠悠地踱了进来,浑浊的眼睛扫过逼仄的空间,最后落在宋九歌身上和他手中的酒葫芦上。
“酒…还…还行?”老酒鬼含混不清地问,一股更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宋九歌没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他。这老乞丐虽然帮了他,但在这下九流的地方,任何无缘无故的好意都值得怀疑。
老酒鬼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找了个稍微干燥点的角落,像摊烂泥一样滑坐下去,背靠着冰冷的土墙,长长吁了口气。他从怀里摸索半天,居然又掏出一个小一号、同样破旧的酒葫芦,拔塞灌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
“小子…练过?”他斜睨着宋九歌红肿的手臂。
宋九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胡乱练些把式,混口饭吃。”
“把式?”老酒鬼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你那叫找死!抢块饼都能差点把自己胳膊赔进去…就这,还想走武道的路?”
宋九歌心头一紧,眼神倔强:“武道怎么了?拳头够硬,总能活下去!”
“活下去?”老酒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喘匀气,醉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一丝深藏的悲凉,“天真!你以为练武是什么?强身健体?横行乡里?呸!”他狠狠啐了一口。
“告诉你,武道,是条断头路!”老酒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意味,“锻体,通脉,神力,宗师…听着挺威风是吧?可你知不知道,这路走到头,是什么?”
宋九歌下意识地问:“是什么?”
“是墙!是一堵你看不见、摸不着,但撞上去就头破血流、粉身碎骨的铁壁!”老酒鬼灌了口酒,眼神迷离,“武圣…嘿嘿,武圣就是尽头了。再往上?没路了!天门是为那些吸风饮露的仙老爷开的,不是给你这种满身臭汗、只会挥拳头的莽夫开的!什么以力破法,什么肉身不朽…狗屁!都是前人编出来骗自己、哄后人的梦话!”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扎在宋九歌刚刚因一场血战而燃起一丝微茫希望的心上。他脸色微微发白,攥着酒葫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知道为什么吗?”老酒鬼凑近了些,浓烈的酒气几乎喷到宋九歌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诡异的森然,“‘天道’…不许!纯粹的武夫,想叩天门?那是逆天!是要遭天谴的!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的武夫,宗师,甚至武圣…最后都怎么样了?要么疯了,要么死了,要么…嘿嘿,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
天道禁武!宋九歌心头巨震。这西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他的喉咙。这就是武道式微的真相?是仙神统治的根基?
“所以啊,小子,”老酒鬼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醉态,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麻木,“趁早断了这念想。你这点三脚猫功夫,抢抢饼,打打地痞,混个温饱也就到头了。别想着什么武道巅峰,叩天门…那是取死之道!省省力气,多活两天是正经。”
窝棚里陷入死寂,只有老酒鬼偶尔灌酒的咕咚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宋九歌低着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手臂的疼痛,老酒鬼冷酷的断言,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天道禁武…武圣便是尽头…叩天门是逆天取死…
就在这绝望的窒息感几乎要将他吞噬时,灵魂深处,那缕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并非来自劣酒,而是从骨髓深处涌起,瞬间驱散了部分寒意和疼痛。
凭什么?!
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和不甘,如同压抑许久的熔岩,轰然冲垮了冰冷的潮水!凭什么仙神高高在上?凭什么武道就是末路?凭什么“天道”说了算?!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迷茫和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他死死盯着老酒鬼,一字一句地说道:
“路断了,我就用拳头再砸出一条!天不许,我就把这天…捅个窟窿!”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九死不悔的决绝!窝棚里的空气仿佛都为之一凝。
老酒鬼灌酒的动作顿住了。他那双浑浊的醉眼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眼神如火的少年,沉默了许久。
“呵…”他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带着浓重的酒气,又灌了一大口,然后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砸天?口气比脚气还大…省点力气,想想怎么治好你的胳膊吧…别明天连饼都抢不动了…”
宋九歌没有再说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指缝里还残留着糙饼的碎屑和打斗时的污泥。手臂依旧剧痛,但胸腔里那团被命名为“心火”的东西,却在老酒鬼兜头浇下的冰水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更烈了!
断头路?铁壁?天道禁武?
那又如何!
他宋九歌,偏要走一走!偏要撞一撞!偏要…问一问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