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姜雁回一眼便看见了低眉顺眼跟在父亲身后的周妙茹。
来人一身月白绣翠竹的对襟长衫,姿态颦颦,显得清丽又素净。抬头间,两弯远山眉,一双柳叶眼,似总拢着愁怨。
只是,与上一世不同,姜雁回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神情下还多了些紧张不安。
姜雁回还没来得及细究,只听得耳边传来姜建朗的一声痛呼:“啾啾,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爹爹!”
啾啾是亡母苏婉给姜雁回起的乳名,自生母去后,也只有姜父还坚持这般唤她。
姜建朗的言语满含对女儿的担忧与心疼,一向舒朗端正的脸也都皱作一团,全然没有了在官场上雷厉风行的模样。
姜雁回看着眼前正值壮年的父亲,心里泛上一阵心酸。
爹爹一首是挂念她的,她知道。
前世,她并没有将失贞的事告诉姜建朗,一来是害怕爹爹忧心难安,二来是听信了薛淑宓的话,觉得此事难以启齿,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卧床休息时,爹爹一如这般来看她,她什么也没说,只一味重复着,她要嫁给薛承业,还求爹爹成全。
前世的爹爹犹豫了许久才点头答应,现在想来,他并不中意薛承业,不过因为女儿的一再坚持,才不得不答应。
思及此处,姜雁回倾身靠在姜父肩头,忍不住痛哭出声,“爹爹!”
“好啾啾,这是怎么了?”姜父轻轻环住女儿细弱的肩膀,一如孩童时轻拍其背抚慰。
他一面劝着,一面沉沉看了眼还杵在榻边的薛承业,眉头紧皱,忍不住出声敲打:
“承业怎么也来了?即使你与啾啾交情深厚,但这是女儿家的闺房,你还是要注意分寸才是。”
一部尚书的威压重重地落在薛承业身上。
他肩膀一缩,连忙从榻边起身,对着姜父躬身一拜,又特地看了姜雁回一眼,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薛淑宓一时也有些讪讪,干笑了两声,对着姜建朗说道,“雁姐儿就是在前院受了惊吓,老爷放心,没什么大碍。”
姜雁回猛地从姜父肩上抬头,“父亲,才不是这样。”
薛淑宓见她反驳,神色一下子变沉,冷冷唤了姜雁回一声,似在警告。
姜雁回却不再理会,她双目含泪,一泣一诉道,“女儿不仅在前院受了惊吓,还,还失了贞洁。”
姜父心头一震,放在女儿肩头的手瞬间青筋暴起,可当目光落到姜雁回不断微颤的肩脊时,姜父还是竭力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唯恐吓到女儿。
“是谁如此恶毒,竟敢暗害我儿?”
“啾啾别怕,有爹在呢,你只管说,爹爹替你做主。”
姜雁回吸了吸鼻子,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周妙茹身上。
她眨了眨眼,豆大的泪珠倏地从眼角滑落,“这就要问茹姐姐了,她为何要这般害我?”
周妙茹紧捏着帕子的手一松,她似承受不住般地往后踉跄了两步,“妹妹,你在说什么疯话?我怎么听不懂?”
一首坐在一旁的薛淑宓也跟着慌张起来。
显然,事情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薛淑宓立即出声维护:“雁姐儿,妙茹虽非你的嫡亲姐妹,但亦有数年的姐妹情分,你不该如此诋毁她。”
周妙茹并非是姜家的女儿,而是薛淑宓同前夫所生,细究起来,她原是陇西按察使周家的孙女。
当年,薛家远没有如今这般没落,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薛老太爷还在世,薛淑宓原先的夫家周家便是薛老太爷的同僚。
只是好景不长,薛淑宓生下一个女儿后,周家遭先太子案牵连,被革职抄家。
薛老太爷提前得到消息,百般迂回下让大女儿提前和离,并带着外孙女回到汴京。
薛淑宓带着周妙茹在娘家住了几年,后在薛老太爷的撮合下,嫁给了丧妻三年的姜建朗为续弦,照顾他的一双儿女。
姜建朗为人清正从容,虽与薛氏算不上恩爱两不疑,但也是相敬如宾。
只可惜,二人成婚数年,薛淑宓始终没能诞育一儿半女,偌大的尚书府也只有姜雁回、姜鹤临这一对嫡亲姐弟,以及跟着母亲改嫁的周妙茹。
周妙茹在姜府,长辈叫她一声茹姐儿,下人们也会唤她一声茹姑娘,姜雁回称她茹姐姐,但周妙茹终究不姓姜,不入姜家族谱,不参与姜家的子女排序。
是以周妙茹在姜家的身份颇有些尴尬,论父亲一脉,她是罪臣之女,论母亲这一支,外祖家又日渐没落。
在这偌大的汴京,她能有所依仗的,能拿得出手交际的身份,只是兵部尚书姜建朗的继女。
也正是因为她尴尬的身份,她的婚事迟迟没有着落,公侯勋贵瞧不上,官宦人家又不敢娶。
眼看她的年岁一日大过一日,姜建朗便和薛淑宓提了一嘴,他瞧府里的宋举人就很不错,谦卑恭谨,内含韬略,胸有锦绣,来日必成大器。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周妙茹的耳朵里。
她不愿嫁给这么个前途未知的穷举子,情急之下,索性给姜雁回下套,让她嫁给宋怀璞得了。
前世,姜雁回能知晓此事,还得益于一封匿名信,上面详细地写了周妙茹下套的动机和方式。
只是当时,她己嫁入薛府,得到此信后,还是立时派人回娘家暗暗查证。
果是如此。
姜雁回虽因婚前失贞一事变得怯弱自卑,但骨子里依然是那个恩怨分明的率性女子。
她当即让人在汴京散播流言——
“周姑娘一心得嫁高门,看不上举人老爷,看来这个罪臣之女要求还不低咧。”
“她就是个没福分的,当年出生不久,周家就没了,如今刚拒了她看不上的宋举人,人家摇身一变成进士了,那可是天子门生!即便是配公主也是使得,怎么会回头看她?”
……
种种流言在汴京城越传越烈,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家对这种福分之说深信不疑,就连周妙茹的亲生母亲薛淑宓也有点挂不住脸。
她不得不豁下脸面,找到薛家留在汴京的一户旁支,以尚书夫人的身份威逼利家求娶周妙茹。
那户人家起初也是从成安伯府分出去的,只是几代下来,子孙全成了斗鸡走狗之辈,时不时腆着脸到伯府打点秋风,靠着祖产有一日没一日地过活下去。
嫁人后的周妙茹过得不算太好,只是她还不忘挤入汴京的贵族圈子。
一次机缘巧合下,她结识了忠勇侯世子刘思明,并成功引得刘世子为其神魂颠倒,什么珠宝钗环,金银玉器,应送尽送。
只是好景不长,两人暗地里的关系很快就被刘思明的正室夫人察觉,一朝揭发。
周妙茹身为人妇,勾引有妇之夫,遭世人唾弃,最终惨遭休弃,被迫自尽而亡。
姜雁回有了前世的助力,面对周妙茹的狡辩,薛淑宓的质疑,她内心镇定如初。
“茹姐姐说不是你干的,那我倒要问问,你住在后院的东北角,一个寻常不轻易出门的人,为何特地跑到西南处的园子里,告诉我薛表哥来了,还说他在前院被爹爹拘着探讨学问,让我快去救他?”
“你为何要费尽心思引我去前院?”
周妙茹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还有几分镇定,“我同你说的玩笑话,妹妹也要细究吗?”
“再说,府里谁人不知薛表哥最是念着你的,连我这个嫡亲表妹都比不上,我告诉你他的行踪,又有什么奇怪?”
周妙茹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就连姜父也忍不住看向自家女儿。
姜雁回冷笑出声,她并没有再同周妙茹争论,反而让姜父将候在廊下的郎中请进来,又叫来府中管事并七八个杂役嬷嬷在外候着。
随后,她挥了挥手,招来身边的大丫鬟夏竹,附耳嘱咐了几句。
这一连番的操作下来,周妙茹不明所以,反而有些慌了神。
薛淑宓也忍不住出声问道:“雁姐儿这是要做什么?弄得神神秘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