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今年还是要去常州过年。
腊月二十五,庄超英准备好给庄父庄母过年物资,打算尽早送过去。
这回,他只带了庄图南,没有叫黄玲和庄筱婷,就是为了让他更多认识到庄父,庄母的偏心,庄赶美一家的自私。
腊月二十五的日头斜斜挂在天上,庄超英骑着自行车,他的后座捆着个鼓鼓囊囊的竹篮。
庄图南骑着他自己那辆自行车,双手抓着车把,看着父亲后座篮子里露出来的油布——里头裹着只六七斤的肥鸡,五斤白花花的大米,两斤面粉,还有一壶油、两包槽子糕,西瓶黄谭罐头,一瓶酒,最底下压着捆水灵的青菜萝卜,都是自家小菜园种的。
“爸,这些够阿公阿婆吃了吧?”庄图南仰着脸问。
庄超英蹬着车拐进机械厂家属院,淡淡道:“够了。等会儿少说话,多看看。”
刚到院门口,就见庄母站在台阶上张望,庄父蹲在墙根抽旱烟。
看见竹篮,庄母眼睛先亮了亮,走近了却又撇起嘴:“就带这点东西?往年你不都给十斤米吗?”
庄超英把自行车支稳,解开绳子:“今年要去常州岳父家过年,那边也得备年货。这些够您二老吃到开春了。”
庄赶美两口子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他媳妇眼疾手快,先把那包槽子糕拎在手里,塞给身后两个儿子:“振东、振北,快谢谢大伯!”
两个半大孩子嘴里塞着点心,含混地喊了声“大伯”,眼睛首勾勾盯着那只鸡。
庄父磕了磕烟锅,沉着脸开口:“超英,你这就不对了。振东振北快放寒假了,过年的红包呢?前年不都给五块吗?”
庄超英没接话,倒是庄图南愣住了——他从没见过爷爷奶奶主动要红包的。
庄母立刻帮腔:“就是!你看赶美家俩小子,一年到头就盼着你这红包买炮仗。你当大伯的,还能亏了侄子?”
庄赶美摸着后脑勺嘿嘿笑:“哥,孩子们念叨都好几回了,说大伯前年给的红包特别厚……”
“前年是前年,”庄超英抱起竹篮往厨房走,“今年我手头紧,你们也知道,妈住院花了小半套房的钱。再说,图南过年也没红包,孩子们都一样。”
“那能一样吗?”
庄母追到厨房门口,“图南是你亲生的,振东振北是你亲侄子!你当大哥的,就该多疼疼弟弟家的娃!”
庄赶美媳妇也帮腔:“可不是嘛,大哥。我们家振北学习好,老师说要奖支钢笔,正愁没钱买呢。”
庄超英把东西归置到灶台上,掏出三张一斤的肉票,放在餐桌上,转身看着他们:“钢笔钱该你们当爹妈出,不是我这当大伯的责任。红包没有,这点年货是心意,要就留下,不要我带走。”
庄父气得烟锅都掉了:“你!你这是成心给我们添堵!”
“你们只知道为振东振北要红包,可图南和筱婷从小到大,何曾得过赶美夫妻一分钱红包?”
他淡淡扫了庄父庄母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每年用两毛钱打发图南和筱婷时,给振东振北至少都是两块起步。”
这话像块冰砖砸进堂屋,庄父庄母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庄赶美媳妇手里的槽子糕纸“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慌忙去捡,指尖却抖得厉害。
庄图南猛地抬头,原来那些年奶奶塞给自己的两毛压岁钱,不是“老人手头紧”,而是真的分了亲疏。
他想起七岁那年,撞见二叔家的振北拿着崭新的铁皮青蛙玩具,自己却只有奶奶给的一块水果糖,当时还傻傻地以为是振北“嘴甜会哄人”。
“你……你咋翻旧账?”
庄母的声音发虚,却仍强撑着,“那不是赶美家孩子小吗?图南是大哥,就该让着点弟弟们!”
“让到什么时候?”
庄超英走到堂屋中央,目光扫过墙上泛黄的全家福,“图南出生时,你们说——头胎是孙子,该多疼,结果振北出生,你们把攒了半年的布票给了赶美;图南上学要个书包,你们说——旧布缝一个就行,转头就给振北买了带五角星的新书包。我不是计较这些,是想让你们看看,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心得太明显,伤的是人心。”
庄赶美梗着脖子反驳:“哥,你这是挑拨离间!爸妈疼谁不是疼?”
“他们疼可以,但不能踩着一个疼另一个,当劫富济贫呢?!”
庄超英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放在桌上,“这是去年图南考了全年级第一,他外公给的五十块钱奖励,我没动。你们问问振北,他考了班上倒数第三,他阿公是不是照样给他买了弹弓?”
庄父猛地一拍桌子,木桌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够了!我们当老人的,还轮得到你教怎么做人?”
“我不是教,是说句公道话。”
庄超英弯腰捡起地上的槽子糕纸,丢进炭盆,火星“噼啪”溅起,映着他冷下来的眼神,“今天这些年货,肉票是我托人从学校换的,鸡是托二叔找人买的,就连这捆青菜,都是图南放学回来帮着浇水施肥种出来的。我们尽了孝心,但没义务当你们填给赶美的窟窿。”
庄图南忽然走上前,攥住庄超英的衣角:“爸,我们走吧。外公说常州的糖葫芦特别甜,还能看见大轮船。”
孩子的声音清亮,像根细针戳破了屋里的难堪。
庄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见图南眼里那点曾经有的亲近,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疏离。
庄超英点点头,转身往外走。
经过院门口那棵老槐树时,听见庄赶美媳妇在屋里尖声抱怨:“什么东西!带点年货还数落半天,早知道不如不盼他来!”
庄父的咳嗽声、庄母的啜泣声混在一起,像团乱麻缠在冷风里。
自行车刚拐出巷子,庄图南忽然低声说:“爸,我不想要他们的红包了。”
庄超英低头看他,儿子的睫毛上还沾着刚才被风吹起的雪粒,眼神却亮得很:“嗯,咱们不稀罕。”
父子俩刚到院门口,就见黄玲倚着门框张望,手里还攥着块刚烤好的红薯,热气腾腾的。
看见他们回来,她眼睛一亮,赶紧迎上来:“可算回来了,图南手冻僵了吧?快,趁热吃块红薯。”
庄图南接过来,烫得首搓手,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刚才憋在心里的委屈好像也化了些。
黄玲摸了摸他冻得发红的耳朵,柔声问:“去了那么久,你阿公阿婆他们留你们吃饭了?”
庄图南摇摇头,把红薯往嘴边送的动作慢了些:“没……我们没待多久。”
黄玲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
她拉着孩子进了屋,往炭盆旁一坐,又把庄筱婷刚玩过的布偶塞到他手里:“是不是阿公他们又说啥不好听的了?”
庄图南低下头,声音闷闷的:“阿婆说我该让着振北弟弟,爸还说……还说我的红包不如他们的多。”
他顿了顿,忽然抬头,眼里闪着水光,“妈,我是不是不招人疼啊?”
黄玲心里一揪,把儿子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傻孩子,怎么会呢?你看,你爸刚进院的时候还偷偷跟我说,咱们图南今天特别勇敢,站在那儿没哭也没闹,比爸小时候强多了。”
“真的?”
庄图南抬起头。
“当然是真的,”
黄玲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外公外婆天天念叨你,说盼着过年见你,给你留了好大一块腊肉;你妹妹刚才还说,要把她的糖果分你一半。咱们家的疼,不是挂在嘴边要东西,是踏踏实实放在心里的。”
她拿起桌上的算盘,拨了拨珠子:“你看,这珠子要是都往一边歪,算盘就没法用了。爷爷奶奶心里的秤歪了,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没放正。咱们做好自己该做的,不欠谁的,就不怕腰杆不首。”
庄超英这时端着热水进来,听见这话,接口道:“你妈说得对。晚上爸给你炸丸子,放你最爱吃的胡萝卜丁。”
庄筱婷从里屋跑出来,举着块糖:“哥,给你!这个是牛奶味的,可甜了!”
庄图南看着庄筱婷冻得红扑扑的脸,又看了看爸妈眼里的笑,忽然把剩下的红薯塞进嘴里,用力点点头:“嗯!我才不会稀罕他们的红包呢,咱们家妈妈烤的红薯比他们的点心都甜!”
黄玲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发:“这就对了。心里亮堂比啥都强,咱们图南是小小男子汉了,该懂的道理都懂了,这比啥红包都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