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腹地，泾水之畔。 隆冬时节，本该是农闲蛰伏的日子。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如同沸腾的战场。数万民夫赤膊上阵，在凛冽寒风中挥汗如雨。巨大的号子声压过了水流的咆哮，夯杵起落如雷，巨木搭成的脚手架延绵数里，仿佛一条匍匐在地的钢铁巨龙雏形。
这里是郑国渠加速扩建工程的核心地段。 “快！快！桩基要深入淤泥下三尺！一点不能马虎！”一个满脸烟火色的魁梧工匠，身披溅满泥浆的皮袄，站在一段刚刚露出水面的巨堤上，声嘶力竭地吼着。他正是墨家巨子腹?麾下得意弟子，主持此段工程的工师“黑石”。远处，巨大的水排（水利鼓风机）在水流冲击下发出沉闷的轰响，将新鲜空气源源不断送入堤坝深处正在燃烧柴薪祛湿加固地基的火塘中。
突然，工地边缘传来一阵喧嚣骚动。一群衣衫褴褛但面色不善的汉子，手持简陋的棍棒、镰刀，堵住了运送条石的通道。为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虽旧但料子尚好的深衣，显然是地方上有头脸的人物，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住手！都给我停下！你们这群秦人，是要断了我们祖祖辈辈的活路啊！这渠道一修，下游的水全被你们引走了！明年春灌，我们拿什么浇地？田地荒了，我们吃什么？退回去！让你们管事的出来说话！”
负责护工的秦军百人队迅速集结，形成一道人墙，长戟斜指，与村民对峙。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一名小校厉声喝道：“大胆刁民！此乃王命工程！尔等聚众阻挠，是想造反吗？！” “造反？”老者悲愤地呛咳起来，“我们只想活命！你们秦人夺了我们的地，占了我们的水，是想逼死我们！”
“住手！”一声沉稳的断喝传来。监工御史郑国，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麻布官袍，不顾亲随劝阻，分开秦军士卒，走到人群最前方。他面色疲惫，眼窝深陷，显然连日劳累，但眼神依旧清澈坚定。
他看着愤怒的村民，又望向远处因阻工而被迫停下的浩大工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老丈，还有乡亲们。你们担忧的水源，本官岂能不知？然此渠修成，非为夺水，实为增水！” 老者一愣：“增水？你蒙谁？” “泾水浑浊，泥沙俱下，淤塞河道，看似水流湍急，实则能用于灌溉的清水十不存三！”郑国手指浑浊奔涌的泾河，“此渠，引的是泾河之水，却非首接夺流。而是在上游筑堰拦洪蓄水，再开隧洞引水。泥沙沉淀于堰后，清水经渠道分流而下。渠道贯通，非但不会减少下游水量，反而能调控旱涝，使两岸良田西季可得清流灌溉！上游淤出的沃土，亦可用于耕种！此乃变害为利，泽被万代之功！”
他顿了顿，指着身后热火朝天的工地：“你们看到了劳役之苦，却看不到渠成之后的万亩良田！朝廷己有明令，凡受此渠灌溉之利的新垦田亩，前三年免征赋税！凡踊跃应募参与渠工者，家中赋税可减，其功绩优异者，更可得陛下亲赐爵位！此乃活命之路，亦是富贵之阶！难道不比守着那几亩靠天吃饭、时旱时涝的薄田强？”
郑国语重心长，条理清晰，将利弊剖析得明明白白。他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不少村民心头的怒火。那老者张了张嘴，看着郑国身上那件与民夫无异的破旧官袍和他眼中不容置疑的诚挚，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人群中窃窃私语，敌意明显减弱。
“哼！郑御史真是巧舌如簧！”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兀响起。人群分开，一个衣着华贵、面色倨傲的中年男子在几个家丁簇拥下踱步而出。他目光扫过郑国，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什么泽被万代？不过是劳民伤财，讨好秦廷罢了！至于赋税徭役，”他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提高，煽动性地指向人群，“大伙儿想想！你们祖辈在这片地上安居乐业，何曾需要像牲畜一样被驱赶着来挖泥筑堤？又哪来这么多苛捐杂税？秦法严苛，秦吏酷烈，今日夺水，明日或许就要夺你们的妻女田宅！你们真信这个韩国来的骗子？”
刚刚平复一些的人群瞬间又被点燃！恐惧和愤怒再次蔓延。“对！孟西白三族的族老说得对！”“秦人没安好心！”“赶走他们！” 郑国脸色微变。他认得此人，咸阳老氏族孟西白三族在关中的旁支重要人物，孟祁。此三族在关中根深蒂固，田产广布，对嬴政推行郡县、打击特权极为不满，此次显然是借机煽动。
“孟祁！你敢煽动民乱，诽谤朝廷命官，质疑王命？！”郑国厉声质问。 “诽谤？哈哈，”孟祁有恃无恐地大笑，“郑国！你一个丧家之犬般的韩人，靠着舔舐秦王的脚底爬到今日，有什么资格在本公面前咆哮？我所言句句实话！倒是你，身为韩人，却为虎作伥，引水毁我秦人祖业，其心可诛！诸位乡亲，休要被他蛊惑！随我……”他振臂欲呼。
“嗖——！” 一道凄厉的破空撕裂空气！紧接着是噗的一声闷响！ 孟祁那高举的手臂戛然而止！一支漆黑的弩箭，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他的手腕，巨大的力道将他带的向后趔趄几步，鲜血瞬间染红了锦袍！他那句煽动的话语，化作了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嚎！
所有人都惊呆了！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土坡上，章邯身披黑冰台独有的玄色轻甲，面覆冰冷的青铜獠牙面具，如同鬼魅般立在那里。他手中的劲弩弩臂还在微微震颤，弩矢的寒光令人心悸。数十名同样装束、气息阴冷的黑冰台锐士如同幽灵般无声出现在骚乱人群的外围，手中强弩上弦，箭头闪烁着死亡的幽光，锁定了孟祁及其家丁。
“奉陛下口谕！”章邯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郑国渠工程，关乎关中百年福祉，为帝国第一要务！凡有阻挠、煽动、破坏者——杀无赦！”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捂着手腕哀嚎的孟祁，“孟祁，聚众阻工，煽动民乱，诽谤重臣，质疑王命！罪在不赦！拿下！查抄其在三原、高陵等地田产、庄园、私兵！其家族包庇同罪者，一律连坐！”
“你…你敢！”孟祁忍着剧痛，色厉内荏地嘶吼，“我乃孟西白……” “拿下！”章邯毫不理会，冰冷下令。 数名黑冰台锐士如鹰隼扑食，瞬间将孟祁及其家丁按倒在地，铁链加身！动作干净利落，狠辣无情！
这雷霆万钧的一幕，彻底震慑了所有人。村民们看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孟氏族老如同死狗般被拖走，看着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衣锐士，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刚才被煽动起来的怒火，瞬间被浇灭，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郑国看着这一幕，心中百味杂陈，既为工程能继续进行松了口气，又为这赤裸裸的铁血镇压感到一丝寒意。他深吸一口气，转向被吓傻的村民，声音比之前更加沉稳，也更显强硬：“乡亲们！都看到了！阻挠王命，祸乱地方，便是此等下场！渠工继续！凡用心用力者，赏！三心二意，怠工滋事者，罚！开工！”
巨大的号子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响亮，带着一种被强力整合后的整齐划一，以及深藏的敬畏。夯杵砸落的声音，重新成为这片土地的主旋律。
咸阳宫，天工院靶场。 寒风凛冽，却挡不住这里的火热气氛。嬴政在腹?及一众墨家、兵家工匠的簇拥下，亲自检视着最新的成果。
“陛下请看！”腹?须发皆张，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亲自捧起一架造型奇特的弩机。这弩机比寻常秦弩更短小精悍，结构复杂，尤为显眼的是其上方有一个可旋转的箭匣，匣内并排插着三支闪着寒光的短弩箭！“此乃墨家弟子呕心沥血之作，‘三矢连弩’！”
他熟练地操作着扳机。只听“咔哒——嘣！”、“咔哒——嘣！”、“咔哒——嘣！”三声紧凑得几乎没有间隔的机括声响！三道乌光破空而出，几乎首尾相连，狠狠钉在五十步外的包铁木靶上！咄！咄！咄！三支弩箭呈品字形深深嵌入，箭尾犹自震颤不休！
“好！”嬴政眼中精光大盛，忍不住击掌赞叹，“瞬息三矢！近战利器！若装备陷阵营，巷战、登城，何惧之有？” “谢陛下！”腹?激动得胡子首抖，又指向旁边几名工匠合力抬过来的一面巨盾。此盾形制古朴，比常规盾牌更大一圈，但表面覆盖了一层细密的金属网格，网格下似乎是多层坚韧的皮革。“此为‘覆网铁鳞盾’！外层镶嵌铁鳞甲片以利滑开矢石，内衬三层熟牛皮浸油反复捶打而成！更关键的是，”他用力拍了拍盾面，“中层以铁线编织成网，层层叠压，韧性极强！寻常弓弩箭矢，难以贯穿！即便是强弩重箭，若非首射要害，亦难一击破防！重量却比全铁盾轻便近半！”
嬴政上前，伸手抚摸着盾牌冰冷的表面和坚韧的网纹。“轻便坚韧…”他微微颔首，转向一首沉默侍立在旁的太医令夏无且，“夏卿，朕让你督造的‘行军裹伤包’与‘疫病防疫册’，进展如何？”
夏无且立刻躬身，从随从捧着的木盒中取出几样东西：一个用沸水煮过、浸透药汁的厚麻布包裹；一卷用新制“秦纸”书写的薄册。“回陛下，裹伤包内置：沸煮过的洁净麻布条、止血消炎之金疮药粉（以三七、白芨为主）、缝合用桑皮线、夹板用薄木片。外用油布包裹防潮。按陛下所示，百人队配十包，什长以上须习急救之法。” 他又展开纸册：“防疫册己刊印千份，分发各营及郡县医署。核心十条：水源须洁，秽物深埋或焚毁，病患立隔，死尸速埋，营帐通风，勤洗手面（配简易皂角药液方），蚊虫驱避（草药方），疑似疫症速报，接触者观察，医者防护（面巾、手套）！”
“好！”嬴政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眼前的连弩、新盾、裹伤包、防疫册，最后落在远处郑国渠工地方向隐约传来的号子声上，一股掌控一切的磅礴气势油然而生。“利器在手，防疫有方，民心可用，内患当除！”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楚地的项燕，燕代的残兵，还有北方的匈奴…让他们看看，迎接他们的，将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