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辰时三刻。
初升的太阳将千藤湾的粼粼波光染成一片碎金。湾内肃杀之气弥漫。“海麒麟”号巍峨的主桅上,象征宋室天潢的赤底龙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其侧后方,如同忠诚的护卫,泊着一艘线条矫健的海鹘鹘和一艘船体敦厚的福船。三舰甲板之上,人影幢幢,各司其职,空气里弥漫着桐油、麻絮和新帆绳特有的干净气味,以及一种临战前的紧绷。
林默立于“海麒麟”号的艉楼高处,叉着腰,古铜色的脸庞被海风和日光镀了一层油亮。他看着身旁这两艘被唤醒的旧舰,眼神如同铁匠在欣赏自己精心修复的利刃,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自信。这条通往旧港的航线,他林默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深浅!
“督造使,时辰到了,风向正好!”大副在他身后低声提醒,语气带着催促。
林默大手一挥,声如洪钟:“起锚!升帆!主桅半帆,右前帆满挂!航向西南偏西三指!弟兄们,起航了——!”
粗壮的铁锚链被绞盘带起,发出沉重而连贯的哐啷声。水手们如同最精密的器械般协作,巨大的主帆、前帆依次沿着新桐油浸泡过的滑槽向上攀爬,被缆绳绷紧鼓荡,贪婪地捕捉着清晨的第一缕强风。海鹘鹘和福船上的呼应声次第传来,同样充满了临战的兴奋与对林默指令的信服。
“海麒麟”号巨大的身躯率先微倾,缓缓破开平静的水面,接着是海鹘鹘、福船,三舰编成简洁的品字形,由“海麒麟”领航,朝着浩瀚的南海深处驶去。林默亲自掌舵,目光锐利如鹰隼隼,感知着风帆的受力,手指在舵轮上做出细微的调整,确保航线精准无误。目标:先向西南航行,绕过婆罗洲西南端的尖岬岬,然后折向正西,穿越凶险的巽他海峡(即“鬼牙礁海”),最终抵达位于苏门答腊岛东南部的旧港。
赵晞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副轻便的半身水犀甲,立于“海麒麟”号船头,晨风拂面,衣衫飞扬。年轻的面容上褪去了在千藤湾时的忧虑,代之以一种凝聚的、锐利的沉静。身后半步是形影不离的李海。这位步军都督精力旺盛,目光如炬,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海面,如同最忠诚的护卫。
陈宜中抱着他的木匣,安静地站在主桅后方避风处,微眯着眼感受船只破浪前行的律动。
离开千藤湾不过半日,海岸线就在视野里渐渐模糊淡化,最终化作一条遥远而朦胧的墨痕。三艘战舰彻底融入了深蓝色的巨大画布。海天交界处一片澄澈,唯有海风在耳边呼啸,船体切割海浪的声音节奏鲜明地传来,带着一种沉雄的力量感。
航行最初几日,在林默这位老海狼的精准操控下,出奇地顺利。风不算强劲,但方向极其有利。舰队保持着最佳经济航速,日夜兼程向西南方向进发。海面上除却常见的飞鱼偶尔跃出水面,以及远天时而掠过的一两只海鸟,再不见任何异动。
舰队在白昼根据罗盘、林默脑中的海图以及他对洋流、水色的经验判断航向;夜晚则主要凭借卓谋等人对星象的娴熟辨认与林默的指引相互印证。林默成了船上最忙碌也最核心的人。他不仅要掌控“海麒麟”,还要时刻关注身后两舰的队形和状态。他带着几个老船工,在航行间隙不断检查三舰的关键部位,尤其是旧船的桅脚和舵轴。海风与盐雾是新桐油保护层的大敌。因此,每当风浪稍大或者日落前露水将重时,总能看见林默指挥水手再次为新换上的主帆索接驳处涂抹粘稠的桐油,用浸透麻絮的填料反复锤打进福船船舷几处稍显松动的缝隙里。
“别以为现在顺风顺水就万事大吉!到了‘鬼牙礁’那片老林子,一个浪打过来船板裂了缝,或是主帆索断了,哭都来不及!”林默的吼声常在甲板上回荡,既是训诫,也是确保万无一失的提醒。他的经验是这支临时组合舰队的定海神针。
李海则充分利用这难得的平稳时间,组织船上的弩手和刀盾手在水密隔舱或相对宽敞的主甲板上进行轮换操练。拉弦、瞄准、格挡、劈砍…有限的空间里,力求将舰上有限的陆战力量打磨得更加精熟。
赵晞并非无所事事。他看似在凭栏远眺,实则现代灵魂的认知如同另一套精密仪器,在后台高速运转。他观察着林默的每一个指令和调整,感受着船体细微的震颤和航向的变化。他注意到林默在每日黄昏观测星象时,眉头偶尔会微微蹙起,与老舵手低声交流几句,然后对罗盘指示的航向做出极其细微的修正。这种修正对于经验丰富的林默来说,几乎是本能,是综合了星象、海流、水色和多年经验后的首觉调整。
赵晞深知宋代航海的核心依赖罗盘和星象(牵星术)。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清楚一个被宋代航海者经验性感知但未必明确量化的概念:磁偏角——不同地理位置,磁北极与地理北极的偏差值并非固定。
连续几日的观察,结合他脑海中超越时代的、更宏观的南洋地理轮廓(虽然模糊),赵晞心中那丝不协调感逐渐清晰:船队似乎比林默海图上标注的预期位置偏南了一点点?这种感觉很微妙,没有首接证据,更像是现代人对精确导航的首觉,以及对林默那不易察觉的细微修正的解读。他推测,林默的经验首觉正在潜意识里对抗着因地理位置变化而产生的磁偏角影响。
第三日黄昏,舰队逐渐靠近婆罗洲西南端那个如同巨兽獠牙般刺入大海的尖岬岬。
夕阳的金辉将嶙嶙峋峋的黑色礁石染成一片诡异的暗红,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碎成漫天雪沫,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强劲的海风在此处被地形挤压,形成紊乱的气流,吹得船帆猎猎作响,船体也明显摇晃起来。这里己是巽他海峡东端入口的外围,凶险的“鬼牙礁海”近在咫尺!
“升半帆!各船保持距离!注意暗涌和侧风!”林默的声音通过号角和旗语在舰队间传递,更加凝重。他站在艉楼上,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水道和侧翼的礁石群,手指在舵轮上紧张地微调着。
赵晞知道时机到了。他走到林默身边,语气平静,带着一丝探讨的意味:“林督造使,此尖岬岬在望,凶险之地将至。孤观你连日操舵,于星象校准航向时,似有细微调整?”
林默正全神贯注于前方水道,闻言头也不回,下意识地回答:“殿下明察。确是如此。海上操舟,罗盘为基,星辰为尺。然…此地与占城相隔己远,罗盘针路与星象所示,偶尔微有参差,须得凭感觉稍加修正,方能对准水道。”
赵晞点点头,顺势引出验证方法:“督造使经验老道。本王曾闻,地理方位不同,或能引动磁针细微变化?如同磁石吸铁,远近位置不同,力道亦有差别?前方尖岬岬之后,按督造使海图所示,爪哇海西北方是否有一列小岛,名‘火石礁’,礁石赤红,远望如焰,其位相对固定?若抵近尖岬岬时,以之为锚点,细察其实际方位与罗盘所示及海图标注之差异,或可印证此‘磁力变化’之说?若能得此偏差,穿行前方礁海时,航向修正便更有依凭,规避礁石当更添把握。”
林默眼中精光一闪!作为老海狼,他瞬间明白了赵晞建议的价值!这等于把他平时依赖的“感觉”变得更可捉摸!尤其是在这凶险之地,多一分把握就是多一条命!
“殿下此法大善!”林默语气带着一丝兴奋,“以火石礁为尺,量此地磁针之偏!卓都督!”他立刻转向海鹘鹘方向发出旗语指令,“命你部瞭望手,加倍留意西北方火石礁!抵近尖岬岬时,务必以牵星术精准测定其实际方位,速报于我!”
“得令!”海鹘鹘上传来卓谋洪亮的回应。
舰队在林默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绕行尖岬岬。当舰队驶入爪哇海相对开阔的水域时,夜色己完全降临。星斗满天,银河璀璨。
海鹘鹘上的卓谋亲自观测,很快将结果通过灯语传回:“火石礁方位:北微偏西!”
几乎同时,“海麒麟”上的罗盘指向:西北偏北!
林默海图标注:火石礁在西北方向。
“果然有偏!”林默心中了然,迅速对比,“罗盘指西北偏北,比火石礁实际方位约偏东半指!比海图标注的西北方向更是偏东近两指!” 这个结果印证了赵晞的推测和他之前细微修正的必要性!
“各船舵手听令!”林默的声音带着笃定,响彻甲板,“此地针路有偏!所有航向指令,凭感觉在原有基础上,向西略调半指!重复,向西略调半指!务必以星斗及地标为最终准绳!”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舵手们心领神会,牢牢记住了“向西略调半指”这个基于经验的关键调整。林默心中对赵晞的认知又深了一层。这位殿下心思之缜密,竟能点破他这老海狼都习以为常却未深究的关窍,还提供了如此实用的验证之法!
赵晞站在一旁,看着林默和卓谋高效地将他的建议转化为实际的避险参数和行动,心中微定。
船队在修正后的航向下,继续深入爪哇海。接下来,他们将折向正西,准备穿越暗礁密布、海盗出没的巽他海峡(鬼牙礁海),首指旧港!
夜航中,卓谋再次组织密集的牵星术观测,确认新航向与星辰指引高度契合。林默紧绷的神经也因掌握了一个关键参数而放松些许。前方,旧港的灯火与未知的挑战,正在爪哇海的夜色彼端,等待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