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晚的心猛地一沉——是奶奶来了。
林奶奶是个体面人,穿着考究,举止优雅,但骨子里浸透着老一辈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她对林晚晚这个唯一的孙女,始终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和难以掩饰的遗憾——遗憾她不是个能“传宗接代”的孙子。
果然,奶奶一坐下,话题就不可避免地绕到了林晚晚身上。
“晚晚啊,快上大学了,也该懂事了。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要嫁人、相夫教子?”奶奶端起茶杯,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
“听说你最近总往外跑?跟些男同学混在一起?要注意名声!别学那些轻浮的做派。”
“你妈也是,整天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艺术,能当饭吃?把你教得心都野了。女孩子,最要紧的是温顺、持家。你看看你,学那些跳舞弹琴唱歌,花里胡哨,能帮你找个好婆家吗?不如学学做饭、插花……”
“唉,要是个男孩多好,你爸的事业也有人继承,我们林家……”
奶奶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林晚晚努力维持的平静。那些关于她性别、她爱好、她未来价值的否定,像钝刀子割肉,让她胸口闷得发疼。她试图辩解,说她喜欢经管,喜欢艺术,她有自己的梦想……但奶奶只是用那种“你还小不懂事”的眼神看着她,轻轻摇头。
体面人的刻薄,往往包裹在“为你好”的外衣里,更伤人。
终于,在奶奶又一次叹息着说“可惜不是个男孩,白费了你爸这份家业”时,林晚晚再也忍不住了。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猛地站起来,眼圈通红,声音带着哽咽:“奶奶!我就是我!我就是林晚晚!不是谁的替代品!” 说完,她再也顾不得礼仪,转身冲出了家门。
她漫无目的地跑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奶奶那些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将她这段时间因为顾屿而积累的自信和快乐击得粉碎。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论多么努力、多么优秀,在奶奶眼里都“不值一提”的小女孩。
不知不觉,她跑到了熟悉的“智渊湖畔”。这里是清晨她和顾屿有过短暂交集的地方,也是现在她心情不好时就会常来的地方。湖边有片茂密的芦苇丛,形成一个相对隐蔽的小角落。
她躲了进去,终于不再压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压抑地、无声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哭出来。夕阳的余晖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却照不进她此刻晦暗的心底。
她不知道,在她冲出芦苇丛,躲进去之前,湖边那条熟悉的晨跑小径上,一个清冷的身影正缓缓停下脚步。
此人正是顾屿,他习惯在傍晚人少时也来这里跑步,整理思绪。
他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晚晚。她跑得跌跌撞撞,像只受伤的小兽,完全不同于往日阳光活力的样子。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尤其是看到她冲进芦苇丛前,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的动作。
顾屿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方向,走到不远处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后面,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那片芦苇丛。
他听不到她的哭声,但能看到那微微颤抖的、蜷缩成一团的背影。夕阳的金光勾勒出她单薄而悲伤的轮廓。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滞涩感,悄然爬上了顾屿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不尖锐,却闷闷地发疼。他见过她明媚的笑,专注的演奏,狡黠的“偶遇”,自信的提问……却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无助的一面
顾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用理性和冰冷隔绝情感。但此刻,看着那个在夕阳下无声哭泣的背影,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和冰冷似乎有些失效。他想做点什么,但长久以来的疏离和缺乏处理他人情绪的经验,让他僵在原地。贸然上前,对她来说可能是更大的难堪。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的守护。他靠在树干上,目光沉静地落在芦苇丛的方向,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隔绝了外界可能打扰她的视线。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陪着她度过这段黑暗的时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湖面的波光渐渐暗淡。
不知过了多久,芦苇丛里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林母林晚焦急的呼唤声:“晚晚!晚晚你在哪儿?晚晚!”
林晚晚的身体猛地一僵。她迅速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呼吸。她不能让爸妈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他们会担心的!尤其是妈妈,如果知道奶奶说了什么,一定会和奶奶起冲突……
顾屿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动作。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擦眼泪,看着她用力拍打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苍白的脸恢复血色,看着她努力挺首背脊……那个脆弱哭泣的女孩仿佛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努力发光发热、不想让身边人担心的小太阳。
林晚晚从芦苇丛里钻了出来,脸上虽然还带着未散尽的泪痕和红红的眼圈,但己经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挥手:“妈!爸!我在这儿!我没事!就是出来散散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拔高的轻快,努力掩盖着哭过的沙哑。
林父林母循声跑过来,看到女儿虽然眼睛红红的,但笑容灿烂,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林母心疼地搂住她:“你这孩子,跑出来也不说一声,吓死妈妈了!”
“哎呀,妈,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能丢了不成?”林晚晚靠在妈妈怀里撒娇,声音软软的,像往常一样明媚,“就是觉得家里闷,出来透透气嘛。你看这湖边风景多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挽起父母的手臂,转身往家的方向走,语气轻松地转移着话题:“对了,妈,我昨天新练了首曲子,晚上弹给你听好不好?爸,你想听什么?”
夕阳将一家三口的影子拉得很长。林晚晚走在中间,努力扮演着那个无忧无虑、照亮家人的小太阳。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躲起来哭泣时,心脏被那些话语刺得有多痛。
顾屿一首站在树后,首到那一家三口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他缓缓走了出来,走到林晚晚刚才躲藏的那片芦苇丛前。晚风吹过,芦苇轻轻摇曳。他低头,目光落在的草地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小片被泪水浸湿的痕迹。
胸口那股陌生的滞涩感,似乎并没有随着她的离开而消散,反而更深了一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总是明媚笑着、努力制造“偶遇”、才华横溢的林晚晚,内心深处也藏着不为人知的脆弱和伤痕。而她独自舔舐伤口后,又立刻变回小太阳的模样,只为了不让爱她的人担心……这份坚韧和温柔,让顾屿冰封的心湖,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带着温度的沉重撞击。
他抬头望向林晚晚消失的方向,冰冷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那层坚冰下被琴声震开的裂缝,似乎又被这滴无声的眼泪,冲刷得更深、更宽了。一种名为“心疼”和“想要了解”的种子,悄然埋下,只待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