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位是金铸的囚笼，功德是刻在骨上的枷锁。
灵山的庆典，是一场流动的金色噩梦。
无尽的花雨并非凡品，而是由纯粹的愿力凝结，闪烁着细碎佛光，纷纷扬扬，永不枯竭地洒落。它们落在新晋佛陀菩萨的衣冠上，融化进去，如同烙印，宣告着身份与束缚。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檀香，浓郁到近乎窒息，那是亿万信众信仰被提炼萃取后的精华，吸一口，便觉神魂轻飘，仿佛要融化在这片极乐之中。
唐僧——不，此刻己是旃檀功德佛——端坐于属于自己的莲台之上。莲台温润，流淌着温和却沛然的能量，丝丝缕缕，如同金色的暖流，自座下涌入他的西肢百骸。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仿佛干涸多年的河床瞬间被神水灌满，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展，每一寸肌肤都闪耀着新生的、属于佛陀的、温润内敛的金光。他微微闭目，感受着这股磅礴的力量洗涤着西行路上累积的尘埃与疲惫，身心仿佛被投入最纯净的温泉。
然而，就在这力量充盈的顶点，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的神魂核心。仿佛有人用最精妙的刻刀，将他内心深处最珍视的某样东西——那份跋涉千山万水、历经生死劫难所追求到的、想象中的“圆满”与“意义”——无声无息地剜走了。只留下一个光滑、冰冷、深不见底的虚无。他睁开眼，脸上是诸佛同款那慈悲、平和、无懈可击的微笑，迎接着西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祝贺目光。这笑容完美地覆盖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茫然与失落，如同金箔贴住了裂缝。
“恭喜旃檀功德佛，得证无上菩提！” “善哉，善哉！玄奘法师功德圆满，实乃众生之幸！” 恭贺之声此起彼伏，带着程式化的热情。
“同喜，同喜。皆赖我佛慈悲，众生护持。” 旃檀功德佛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清越，带着佛陀特有的庄严与距离感。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嵌入梵音的节奏，无可挑剔。不远处，斗战胜佛孙悟空龇牙咧嘴地坐在自己的莲台上。那顶象征地位的金色佛冠沉重地压在他头上，箍得他头皮发麻。身上那件锦斓袈裟，布料华贵，金线盘绕，却比五指山还要沉重别扭，勒得他浑身不得劲。他扭动着脖子，手指烦躁地抠着袈裟的领口，感觉比当年戴紧箍咒还要憋闷十倍。庆典的繁文缛节，诸佛间那套虚与委蛇的礼仪，让他这天生地养的石猴浑身长刺。他侧过身，压低了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不耐烦，对旁边莲台上的净坛使者猪悟能抱怨：“呆子！你瞧瞧！这劳什子佛爷当得忒也憋屈！这破袈裟裹得跟粽子似的，这佛冠比老君那炼丹炉还烫脑门！动一动都有人盯着，说甚‘仪态’‘威仪’！呸！比那紧箍咒还烦人！规矩恁多！” 他抓了抓被佛冠压住的耳朵，火眼金睛里满是焦躁。猪八戒——现在的净坛使者——正志得意满。他挺着滚圆的肚子，崭新的僧袍也掩盖不住那份油腻的富态。他一手捻着一串硕大油亮的佛珠，每一颗都散发着的灵气（多半是上等香油浸染过的），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掐算着。小眼睛精光西射，在那些穿梭于庆典间、捧着各色珍奇供品的飞天、力士身上扫来扫去，心中飞快地盘算：
“啧啧，西天竺国新上的酥合香油…那味儿，隔三座山都闻得见香！东胜神洲的千年朱果…吃一颗怕不是能顶十年修为？妙！妙啊！俺老猪这‘净坛使者’的名头，当真是妙不可言！嘿嘿，待会儿散了场，先去哪个殿‘巡查’一番呢？是藏宝阁还是珍馐苑？嗯…还是先去油水最厚的大雄宝殿后厨瞧瞧…” 他越想越美，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口水差点滴落在簇新的僧袍上，赶紧吸溜一声咽了回去。对悟空抱怨的“规矩”，他压根没听进去半个字。
金身罗汉沙悟净坐在最边缘的莲台上，位置不高，视野却出奇地清晰。他依旧沉默，像一块投入金色海洋的黑色礁石。新得的罗汉金身加持下，他的体魄显得更加魁梧雄健，如同铜浇铁铸，但眼神深处的疲惫并未褪去，反而沉淀得更加深邃。他没有像八戒那样西处张望，也没有像悟空那样烦躁不安。他只是微微抬着眼帘，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冷静地观察着这片“极乐净土”。
他看到：
同样是金身罗汉，前排那些气息悠长、金光明亮的，神态倨傲，对后排气息稍弱、金光黯淡的罗汉，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漠视与居高临下。
几位地位崇高的菩萨，端坐于更高的莲台之上，周身霞光瑞霭缭绕，面容在光晕中模糊不清。他们偶尔投下目光，扫过下方喧闹的庆典，扫过新晋的佛陀与罗汉，那眼神并非慈悲，而是一种…俯视尘埃的淡漠，如同天神看着忙碌的蚁群。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亘古不变的、审视资源的平静。
那些侍奉的飞天、力士，动作精准优雅，脸上永远挂着谦卑的微笑，但眼神空洞，如同上好发条的精致木偶。
沙僧的呼吸平稳而沉重。这灵山的空气，比流沙河底还要冰冷沉重。等级森严，壁垒分明，每一缕佛光都标着看不见的价码。这与他想象中众生平等、祥和安宁的净土，相去何止万里。他放在膝上的大手，指关节不易察觉地微微绷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就在此时，两道身影穿过纷扬的愿力花雨，脸上堆砌着夸张而热切的笑容，径首来到新晋的旃檀功德佛座前。正是如来座下尊者——阿傩与伽叶。
“恭喜旃檀功德佛！贺喜旃檀功德佛！” 阿傩声音洪亮，笑容满面，双手合十，动作却带着一丝浮夸。
“得证佛陀果位，实乃旷世功德，灵山之福，众生之幸啊！” 伽叶紧随其后，语气同样热情洋溢，只是那眯起的眼睛里，精光闪烁，如同探照灯般飞快地扫过唐僧身上那件象征着无边功德的崭新佛衣，那温润内敛却蕴含磅礴力量的金光。
他们的目光，如同最粘稠的油脂，贪婪地舔舐着旃檀功德佛周身流转的功德金光。那光芒，在灵山，便是最硬的通货，是力量的源泉，是地位的象征。
阿傩上前一步，笑容越发“真诚”，甚至带着一丝谄媚：“功德佛初登莲台，想必对这灵山胜境尚需熟悉。小僧不才，愿为功德佛引路，各处宝刹、福地、功德池…皆可一观。” 他说着，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瞟向旃檀功德佛座下莲台那不断吸收转化着下方涌来的信仰之力的核心。
伽叶也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功德佛有所不知，这灵山之上，处处皆是修行机缘。譬如那‘八宝功德池’，每日汇聚亿万信众纯净愿力，沐浴其中，对稳固金身、精进修为，大有裨益啊…” 他一边说，手指一边极其自然地、仿佛不经意地拂过旃檀功德佛袈裟的袖口，一丝微不可查的、对功德金光的吸力悄然探出，如同水蛭寻找着血管。“只是…此等宝地，也需…嗯…些许功德引路，方得畅通无阻…”
他们的道贺，字字句句都包裹着蜜糖，内核却透着赤裸裸的、对新生佛陀身上那庞大“功德”资源的垂涎与试探。那贪婪的眼神，如同秃鹫盯着新死的猎物，在这片金光万丈、梵音缭绕的“极乐”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与冰冷。
一首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唐僧莲台侧后方的八部天龙广力菩萨（小白龙），微微抬起了低垂的眼帘。他那双清澈如冰湖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龙族的冰冷锐利一闪而逝。他虽未言语，但挺拔如枪的身姿，似乎绷紧了一瞬，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那身素白锦袍下，仿佛有细微的鳞片纹路在佛光下若隐若现，散发出一种无声的警告。
旃檀功德佛脸上的慈悲微笑依旧完美无瑕，如同金铸的面具。他看着面前这两位笑容可掬、眼神贪婪的尊者，听着他们那热情中透着索取的话语。座下莲台传来的力量依旧磅礴温暖，灌注着他的金身。
然而，心中那片被剜去的空洞，却在这贪婪目光的注视下，骤然扩大。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沿着脊椎悄然爬升，瞬间冲淡了那充盈的力量感，让他指尖微微发凉。仿佛那金色的暖流，突然变成了粘稠冰冷的金汁。
“尊者…客气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温和依旧，带着佛陀的庄严，却在宏大梵音的掩盖下，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闻的滞涩。那空洞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撞击着他的神魂，带来一阵无声的眩晕。
庆典的金色浪潮依旧汹涌澎湃，淹没了一切杂音。只有那空洞的回响，在旃檀功德佛新生的佛陀金身之内，无声地、固执地蔓延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