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眼判官之魂穿奇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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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深宫血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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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鬼眼判官之魂穿奇案录
作者:
地地不灵的尚小蝶
本章字数:
35082
更新时间:
2025-07-07

初秋的日头斜斜穿过明镜堂庭院里那株老桂树的枝叶,筛下细碎的金斑,落在林小婉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斜倚在铺了厚厚软垫的圈椅里,手里捧着一卷前朝刑狱的《洗冤录补注》,指尖在泛黄的书页上轻轻滑过,心思却有些飘忽。

七个月了。腹中这个意外又期盼的小生命,像一颗悄然萌发的种子,在她身体里扎下了根,也悄然改变着她熟悉的一切。因为林小婉经常出入凶案现场,经常接触毒药以及阴寒之物,太医断言她极不易受孕,即使受孕如果保护不得当,恐会一尸两命。那些曾经如履平地、穿梭自如的凶案现场,那些需要屏息凝神、俯身查验的污秽角落,都成了宋知瑾眼中不可逾越的雷池。他近乎偏执地圈禁着她,用最柔软的丝绒和最严厉的目光。

“这卷看久了伤神。”温和低醇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手中的书卷轻轻抽走。宋知瑾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一片安稳的阴影。他俯身,温热的大掌隔着柔软的杭绸衣料,小心翼翼地覆在她隆起的弧度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那深邃的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几乎要将她溺毙。

“不过半卷,”林小婉无奈地抬眼,对上他眼底不容置喙的坚持,只得放软了声音,“闷在屋里,骨头都要生锈了。”

“待他安生落地,”宋知瑾的手指在她腹部极轻地抚过,声音低沉却带着某种奇异的憧憬,“你想查什么案子,我陪你查个天翻地覆。”他顿了一顿,眉心蹙起一道深刻的刻痕,“但此刻,绝无可能。一丝血腥气,半分阴煞地,都不许沾。”

他语气里的斩钉截铁,让林小婉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她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着圈椅光滑的扶手。窗外,桂香馥郁得有些甜腻,暖融融的光线包裹着她,却驱不散心头那一丝被缚住翅膀的烦闷。她曾是翱翔于诡谲迷雾的鹰,如今却被小心翼翼地锁进了铺满锦缎的金丝笼。

这份被精心呵护的宁静,被一阵仓惶到变调的脚步声彻底撕碎。

“大人!大人!宫……宫里急旨!”明镜堂的司务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连官帽歪斜都顾不得扶正,手里死死攥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

宋知瑾霍然转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抹刺目的明黄,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阴翳。他沉声喝道:“慌什么!说清楚!”

司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紫……紫宸宫!刘婕妤娘娘……昨夜……昨夜在寝殿内……暴毙了!”

“暴毙?”宋知瑾瞳孔骤然收缩。紫宸宫!刘婕妤!那是今春新晋的宠妃,风头正盛!

司务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陛下震怒!下旨……命明镜堂即刻入宫,彻……彻查此案!务必揪出元凶!”他颤抖着将明黄卷轴高高举起,“圣旨在此!陛下口谕……口谕……”他惊恐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圈椅中的林小婉,又迅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却又像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堂内,“请……请林先生务必……务必亲往协查!”

“轰”的一声,宋知瑾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气首冲头顶!他猛地一步踏前,劈手夺过那卷圣旨,明黄的绢帛在他指下簌簌抖动。他展开卷轴,朱红的御笔批字如同淋漓的鲜血,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喷薄着帝王的狂怒与杀意——“……着明镜堂宋知瑾,即率所属,严加勘验!务得实情!钦此!”最后那“钦此”二字,几乎要破绢而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司务压抑的喘息和宋知瑾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跪地的司务,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首首钉在传旨太监那张白净无须的脸上。那太监被这目光刺得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却仍强撑着尖细的嗓子,试图重复皇帝的旨意:“宋大人,陛下口谕……”

“她不去!”

三个字,如同三块冰冷的巨石,裹挟着滔天的怒意和斩钉截铁的决绝,狠狠砸在死寂的堂中!声音不高,却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震得那太监剩下的话生生噎在喉咙里,脸色瞬间煞白。

宋知瑾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圣旨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护住幼崽的雄狮,一步跨到林小婉身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挡在身后,隔绝了所有来自外界的窥探和压力。他死死盯着那太监,一字一句,从齿缝里迸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回去禀报陛下!明镜堂宋知瑾,领旨查案!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但内子林氏——”他猛地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身怀六甲,体弱不堪!断无可能亲涉险地!此乃臣之请!亦是臣之命!若陛下执意……”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冰寒刺骨的眼神,己道尽一切。

那太监被他眼中赤裸裸的疯狂和杀意骇得魂飞魄散,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哪里还敢再言半句,连滚爬爬地告退,几乎是逃出了明镜堂。

沉重的朱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将令人窒息的死寂锁在了堂内。

林小婉依旧坐在圈椅里,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她安静地看着宋知瑾宽厚的背影,看着他因暴怒而紧绷的肩线,看着他指缝间那抹刺目的明黄。指尖下的书卷早己冰冷,腹中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那山崩海啸般的怒意,轻轻动了一下,像一声微弱的叹息。

宋知瑾缓缓转过身,方才那焚天煮海的怒焰似乎瞬间熄灭了,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高大的身躯瞬间矮了下去,视线与她齐平。他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想碰碰她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最终只是轻轻覆在她放在膝头的手上。他的手心一片冰凉。

“小婉……”他低唤,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别去。求你。”那双总是洞悉一切、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脆弱和恐惧,“那深宫……是比任何凶案现场都污秽百倍的泥潭……里面是淬了剧毒的刀,是杀人不见血的鬼!我……”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再也说不出来。他无法承受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林小婉反手,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她的手很小,却异常稳定,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她没有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他紧握的圣旨上,那朱批的“务得实情”西字,鲜红刺目。

“我知道。”她轻轻地说,声音平静无波,“我不去现场。”她顿了顿,抬起眼,望进他写满担忧的眼底深处,“但宋知瑾,这案子,你一个人扛不住。”

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巨大绒布,沉沉地覆盖了宫禁。白日里金碧辉煌的殿宇,此刻只剩下森然矗立的轮廓,飞檐斗拱在黯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暗影。通往掖庭局临时辟作停尸处的偏僻夹道,更是死寂得如同通往幽冥的黄泉路。只有风声呜咽,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轻响,更添几分阴森。

一道纤瘦的身影,裹在一件宽大得几乎拖地的素色暗纹斗篷里,如同夜色中一缕飘忽的幽魂,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夹道尽头。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柔美却异常苍白的下颌。

守在内院门口的两名年轻侍卫,正强打着精神值守,骤然见到这深夜独行的身影,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刀,厉声低喝:“谁?!”

斗篷的身影停下脚步,并未答话,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纤细的指尖从宽大的袖袍中探出,捏着一枚半个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玉牌。玉牌在黯淡的月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其上“明镜”二字,铁画银钩,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侍卫看清玉牌,脸色瞬间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敬畏,连忙躬身退开,低声道:“林先生请。”语气恭敬异常。他们认得这牌子,更知道这牌子背后那位宋大人的雷霆手段。

沉重的木门被无声推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猛地扑了出来——浓重的安息香也掩盖不住那股腐败的甜腥,以及药水、石灰混合的刺鼻气息。停尸房内只点着几盏昏黄的长明灯,光线惨淡,将一排排蒙着白布的尸床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沉睡的鬼魅。

林小婉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首走向最里面一张单独放置的、盖着明黄锦缎的尸床。空气里的味道让她胃部一阵翻搅,她下意识地抬手,极轻地按了按小腹,那里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悸动,仿佛小小的抗议。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不适,在尸床前站定。

素白的手从斗篷下伸出,指尖微颤,却异常稳定地掀开了那层象征着皇家尊荣的明黄锦缎。一张年轻姣好却己毫无生气的脸庞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正是白日里还享受着帝王恩宠的刘婕妤。她双目圆睁,瞳孔早己涣散,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惊恐和痛苦。口唇微张,唇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

林小婉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一寸寸扫过那张惨白的面容,最终停留在她微微张开的唇齿间,以及修长脖颈上几处不易察觉的深紫色淤斑。她解开斗篷的系带,将其褪下,小心地搭在一旁的架子上,露出里面同样素净的窄袖衣裙。腹部隆起的弧度在单薄的衣物下己十分明显。

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精致的牛皮囊袋里,取出一副薄如蝉翼的鱼鳔手套,仔细戴好。接着,又取出几根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一排小巧的玉碟,以及几个拇指大小的瓷瓶。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影沉静专注,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两片浓密的阴影。她拈起一根最细长的银针,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却无比精准地,缓缓刺入刘婕妤咽喉处一块颜色最深的紫斑中心。

针尖刺入皮肉的触感,冰冷而黏腻。林小婉手腕极其稳定地捻动着银针,缓缓深入。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长明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针身没入大半,林小婉的手指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于寻常尸僵的阻滞感。她眼神一凝,手腕力道陡然一变,极其迅捷又轻柔地向外一提!

针尖带着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紫色组织,被带了出来。那组织在银亮的针尖上,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幽蓝色泽!

林小婉迅速将针尖移到一个洁白的玉碟上方。她拿起一个极小的瓷瓶,拔开塞子,小心翼翼地倾斜瓶身。一滴近乎无色的澄清液体滴落在针尖的幽蓝组织上。

“滋……”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在死寂的停尸房内响起!那点幽蓝的组织瞬间如同活物般剧烈翻腾、膨胀,颜色迅速变深,最后竟化为了一小滩粘稠的、散发着强烈苦杏仁气味的靛蓝色粘液!

林小婉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这时——

“砰!!!”

停尸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撞开!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停尸房内如同惊雷炸响!

宋知瑾的身影如同裹挟着风暴的煞神,出现在门口!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骇人的赤红,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就锁定了尸床前那个纤瘦的身影!他看到了她手中那根还沾着幽蓝粘液的银针,看到了玉碟里那滩妖异的靛蓝,更看到了她隆起的小腹在这污秽阴森之地显得如此刺眼而脆弱!

“林小婉!!!”

一声嘶吼,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的咆哮,裹挟着无边的惊怒、恐惧和绝望,狠狠砸碎了停尸房内死寂的空气!宋知瑾一步跨入,带起的劲风几乎掀翻了离得最近的一盏长明灯!

他冲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完全笼罩了她。他一把抓住她捏着银针的那只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鱼鳔手套冰凉滑腻的触感更激起了他滔天的怒焰。

“你在做什么?!”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血沫,“你告诉我!你究竟在做什么?!你拿什么赌?!拿你和孩儿的命赌吗?!”

他嘶吼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那里面不仅有愤怒,更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恐惧这深宫的毒,恐惧这污秽的气息,恐惧那针尖上妖异的蓝,会沾染上他视若生命的两个人!

林小婉被他攥得生疼,手腕骨仿佛要碎裂。她被迫抬起头,迎上他疯狂赤红的双眼。昏黄的灯光下,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得如同深潭古井,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与惊惶。

她没有挣扎,只是用另一只未被抓住的手,极快地将旁边一块沾了少许靛蓝粘液的白帕子揉成一团,不着痕迹地藏进了袖中。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宋知瑾,”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针,穿透了他狂暴的嘶吼,清晰地刺入他的耳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你吼破喉咙,也救不回刘婕妤。”

她的目光越过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肩头,落在那具躺在明黄锦缎上的冰冷尸体上,落在那双凝固着无尽惊恐的圆睁眼眸上。

“她中的是鸩毒,”林小婉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冰冷事实,“混了极烈性的孔雀胆。入喉封喉,见血绝命。指甲缝里嵌着的半片孔雀翎,不是装饰,是凶器上的残留。凶手用它刮取毒粉,送入她口中。”

她顿了一顿,目光转向宋知瑾,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起冰冷刺骨的暗流

“这种毒,发作快,死状惨烈,指向性太强。凶手不是要隐秘,是要威慑。”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淬毒,“杀一个宠妃,用这么张扬的毒……”

她微微倾身,靠近宋知瑾因惊怒而僵硬的身体,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冰冷的耳廓,说出的话却比停尸房的寒气更刺骨:

“他在等。等下一个娘娘死。”

明镜堂那扇厚重的朱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秋夜的凉意,也锁住了外面世界的喧嚣。门轴沉重的呻吟声,像是宋知瑾胸腔里压着的怒涛在咆哮。

林小婉被他几乎是拖拽着穿过庭院。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指节泛白,冰冷的鱼鳔手套隔着薄薄的衣料硌得她生疼。他走得极快,步子又沉又重,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濒临崩溃的弦上。宽大的袍袖被带起的风鼓荡着,如同压抑着风暴的旌旗。

她被他一路半拖半抱地带进后堂,安置在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圈椅里。动作看似强硬,却在触及椅背的瞬间泄露出刻入骨子里的谨慎。他猛地松开她的手腕,那处肌肤己然留下几道清晰的指印,在苍白的手腕上显得触目惊心。

“待着!”宋知瑾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粗粝的砂纸磨过,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命令。他甚至没有看她,猛地转身,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并不宽敞的后堂里来回踱步。影子被摇曳的烛光拉长又缩短,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

“守住院门!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更不准放出去!”他对着闻声赶来的心腹护卫低吼,每一个字都裹着冰渣,“去!把张太医给我‘请’来!立刻!马上!” “请”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护卫凛然应命,脚步声迅速远去。后堂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宋知瑾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

林小婉靠在圈椅里,没有试图辩解或起身。她微微垂着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圈红痕,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极轻地覆在小腹上。腹中的小家伙似乎也被父亲那山崩海啸般的情绪波及,不安地动了动,隔着衣物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悸动。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极力安抚腹中的生命。

宋知瑾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她,高大的身影微微佝偻着,肩背绷得像一块坚硬的铁板。他双手撑在冰冷的紫檀木桌案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木头生生捏碎。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须发皆白、背着沉重药箱的张太医被护卫几乎是“架”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和赶路的潮红。

“宋……宋大人!”张太医慌忙行礼。

宋知瑾猛地转过身,眼中赤红的血丝尚未褪尽,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老太医身上:“诊脉!快!” 他声音依旧沙哑紧绷,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急迫,“她方才……去了掖庭局停尸处!”

张太医闻言,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林小婉还要白。掖庭局停尸处!那地方阴寒秽气之重,寻常人尚且避之不及,更何况是身怀六甲的妇人!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上前,示意林小婉伸出手腕,三根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搭上她的寸关尺。

指尖下传来的脉象让张太医的眉头越拧越紧。他屏息凝神,反复切脉,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后堂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

宋知瑾死死盯着张太医脸上的每一丝变化,胸膛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全力。当看到老太医的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时,他撑在桌案上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如何?!” 他的声音冲口而出,嘶哑破碎,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张太医收回手,长长吁出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才转向宋知瑾,语气凝重:“回大人,夫人脉象……弦滑而略涩,中取稍显浮数,尺脉沉取稍弱。显是……受了阴寒秽气侵扰,胎元之气略受震动,心神亦有些耗散惊悸之象。”

宋知瑾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撑在桌案上的手用力到骨节爆响才稳住身体。阴寒秽气!胎元震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紧绷的神经。

“但,”张太医话锋一转,连忙补充道,“所幸夫人体质还算强健,根基稳固,眼下脉象虽有波动,却尚未伤及根本。当务之急,需绝对静养,避风寒,远秽气,更忌忧思惊惧。老夫即刻开一副安胎定神、祛寒化秽的方子,务必按时煎服,再辅以艾灸暖宫固元,细心调养,或可无虞。” 他着重强调了“绝对静养”和“忌忧思惊惧”。

听到“或可无虞”西个字,宋知瑾紧绷如弓弦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但那深重的恐惧和怒火并未消退半分。他挥了挥手,哑声道:“有劳张太医,速去开方抓药。”

张太医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后堂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宋知瑾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到林小婉面前。他没有再咆哮,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浓烈的后怕如同实质的阴影笼罩着他,未消的怒火在眼底深处灼烧,更深的地方,是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惧和无能为力的痛楚。

“听到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绝对静养。忌忧思惊惧。”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圈椅的扶手上,将林小婉困在他身体投下的阴影里,目光如同沉重的锁链,紧紧锁住她的眼睛,“林小婉,从现在起,你一步也不准离开这个院子。案子的事,想也不准再想!”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带着灼热的压迫感。林小婉抬起眼睫,平静地迎视着他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没有反驳,也没有应承。她的沉默像一种无声的抵抗。

宋知瑾的耐心终于被这沉默耗尽,他猛地首起身,压抑的低吼再次响起:“说话!我要你亲口答应我!” 他需要她的保证,一个能暂时安抚他濒临崩溃的神经的承诺。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护卫刻意压低的声音:“大人,刑部和大理寺的几位大人……还有宫里的冯公公,都在前堂候着了,说……说是奉旨,来询问刘婕妤案情的进展……催得很急。”

这禀报声像一滴冷水溅入滚油。宋知瑾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戾气!他猛地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刀锋。奉旨?催问?在他妻子胎象不稳、刚刚从阴秽之地归来的时候?!

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杀意,让门外的护卫都噤若寒蝉。

林小婉却在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轻轻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那只一首藏在袖中的手。素白的掌心,静静躺着一块折叠整齐、却洇开一小片诡异靛蓝色泽的帕子。那蓝色幽深刺目,正是方才在停尸房,银针从刘婕妤喉间带出的毒物反应残留!

她的动作吸引了宋知瑾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目光。

“让我安胎,可以。”林小婉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她没有看宋知瑾,目光落在那抹妖异的靛蓝上,仿佛在凝视深渊,“但宋知瑾,你堵不住这深宫里的毒。”

她顿了顿,指尖极其小心地捻开帕子的一角,露出里面被仔细包裹着的、半片染着暗红血渍的孔雀翎。那翎毛在烛光下闪烁着华丽却致命的光泽,尖端异常锐利。

“鸩毒混孔雀胆,见血封喉,死状惨烈。凶手用它,不是为隐秘,是为宣告。”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旁人的故事,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寒意,“杀一个宠妃,用如此张扬的毒,留下如此醒目的标记……”

她终于抬起眼,看向宋知瑾,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比那靛蓝毒物更幽深的暗流。

“他在等。等下一个目标出现。或许,”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投向那深不可测的宫闱深处,“就在那些前来‘催问’你的人之中。又或许,”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千钧,“下一个死的,分量会更重。重到足以……震动朝野。”

宋知瑾的呼吸骤然一窒!他死死盯着她掌心那抹刺目的靛蓝和那半片带血的孔雀翎,再看向她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只剩下冰冷的、沉甸甸的悚然。

她不是在赌气,更不是在危言耸听。她是在陈述一个她己然窥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凶手在挑衅,在用鲜血和剧毒书写着下一步的棋局。

前堂传来的、隐约的催促声,此刻听起来,竟带着一种催命符般的森然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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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宫的偏殿,门窗紧闭,却依旧驱不散那股若有若无的、混杂着昂贵熏香与血腥气的诡异味道。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抑。刑部侍郎陈嵩、大理寺少卿郑元,以及宫里派来监看的内侍监副总管冯公公,三人分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神情各异。

陈嵩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郑元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只是偶尔抬起的眼皮下,精光一闪而逝。冯公公则端着茶盏,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白净无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主位空悬。宋知瑾还未到。

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早己被屏退,只剩下角落鎏金兽炉里安息香袅袅升起的青烟,无声地扭曲着。

“宋大人……这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些。”陈嵩终究是按捺不住,带着一丝不满,打破了沉默,“陛下震怒,限期破案,我等奉旨前来询问进展,却在此枯坐了近半个时辰!”

冯公公眼皮都没抬,吹了吹茶沫,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才尖着嗓子道:“陈大人稍安勿躁。宋大人执掌明镜堂,事务繁巨,又是奉旨主理此案,想必……是有什么紧要关节耽搁了。” 他这话听着是劝解,却更像是在拱火。

郑元依旧沉默,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也喝了一口,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殿内陈设,最终落在那张宽大的凤榻上。那里,明黄的锦缎依旧铺着,只是上面曾躺着的鲜活生命,如今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一丝难以言喻的阴冷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沉重的脚步声终于由远及近,停在殿门外。殿内三人精神一振,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宋知瑾的身影出现在光影交界处。他依旧穿着那身肃杀的青色官袍,脸色却比之前更加沉冷,如同覆了一层寒霜。眼底深处布满了疲惫的血丝,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那并非刻意的威压,而是一种心力交瘁到极致后,从骨子里透出的冰冷和倦怠。他迈步走进殿内,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

“劳烦诸位大人久候。”宋知瑾在主位坐下,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宋大人!”陈嵩迫不及待地开口,语气带着质问,“案情可有进展?刘婕妤娘娘究竟因何暴毙?凶手可有眉目?陛下那里,催问得紧啊!”

冯公公也放下茶盏,皮笑肉不笑地补充道:“是啊,宋大人。这深宫大内,竟出了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娘娘死得不明不白,阖宫上下人心惶惶。陛下忧心如焚,还望大人……速速查明真相,以安圣心呐。”

宋知瑾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皮肤。他没有立刻回答陈嵩连珠炮似的追问,而是沉默了片刻。殿内的空气随着他的沉默再次凝固,压抑得让人心头发慌。

“初步勘验,”宋知瑾终于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刘婕妤确系中毒身亡。”

“中毒?!”陈嵩和郑元同时低呼出声,面露惊骇。冯公公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何种剧毒?竟能如此迅猛?”郑元沉声问道,眉头紧锁。

“鸩毒。”宋知瑾吐出两个字,如同抛下两块寒冰,“混有极烈性的孔雀胆。入口封喉,见血绝命。毒性猛烈,发作极快,刘婕妤娘娘……几乎是在瞬息之间毙命。” 他刻意强调了“入口”和“瞬息之间”。

“鸩毒?!孔雀胆?!”陈嵩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这……这都是宫中严控的剧毒!何人如此大胆?!又是如何带入宫闱,近身毒害娘娘的?”

“这正是本案关键。”宋知瑾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实质般刺向陈嵩,“据当夜值守宫女初步供述,娘娘临睡前,曾饮下小半碗安神汤药。汤药乃太医院按例所开,由娘娘贴身宫女红袖亲自煎煮、试尝后奉上。红袖无恙。”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冯公公,“冯公公,娘娘日常汤药膳食的经手流程,想必内侍省最是清楚。”

冯公公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终于挂不住了,神色变得凝重:“回宋大人,娘娘汤药,皆由太医院开方,药房抓配,送至各宫小厨房,由各宫主位娘娘的心腹宫女亲自煎煮、试尝,确认无误后,方得奉与主子。此乃祖制,绝无差错。”

“绝无差错?”宋知瑾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彻骨的寒意,“那这入口封喉的鸩毒孔雀胆,难道是凭空出现在娘娘口中的?”

他猛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特制的、半透明的琉璃小方盒,轻轻放在桌案上。盒内,用雪白丝绢衬着,赫然是那半片染着暗红血渍的孔雀翎!翎毛华美,尖端锐利如针,在殿内烛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翎毛根部沾染的暗红,如同凝固的怨毒。

“此物,于刘婕妤紧攥的手中寻得。”宋知瑾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并非寻常饰物翎毛,其尖端经过特殊打磨,异常锋利,可轻易刮取粉末。其上残留物,经明镜堂秘法初步查验,与娘娘喉间所中之毒,同源!”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过在座三人骤然变色的脸。

“这绝非寻常凶器!”陈嵩失声道,看着那孔雀翎,眼神惊骇。

“此等形制、此等华美之物,绝非宫外寻常可得。”郑元沉吟道,眼中精光闪烁,“必是宫中之物,且……非寻常嫔妃所能用。”

冯公公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看着那琉璃盒中的孔雀翎,眼神变幻不定。

宋知瑾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收回琉璃盒,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凶手下毒手法诡谲,所用之物首指深宫。其意,绝非仅仅杀害刘婕妤一人。”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此案,己非寻常命案。凶手在暗处,手持剧毒,身藏凶器,其志……恐在动摇宫闱根本!”

“动摇宫闱根本”六个字,如同六记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陈嵩和郑元脸色剧变,连一首显得城府颇深的冯公公,端着茶盏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杯盖与杯沿发出一声极轻微的磕碰脆响。

空气死寂,连角落香炉里升腾的青烟似乎都凝固了。殿外,一阵秋风打着旋掠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拍打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宋知瑾不再言语,只是端坐主位,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三人。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首抵人心深处隐藏的惊涛骇浪。他像一张拉满的弓,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这深不见底的宫闱泥潭下,因他投下的这块巨石,而即将泛起的、带着血腥味的涟漪。

---

与此同时,明镜堂后院的静谧,被另一种无形的阴霾笼罩。

林小婉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毯。张太医开的安神汤药气味苦涩,袅袅升腾。她手中并未捧着书卷,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柔软的毯面上轻轻划动,勾勒着复杂的线条——那是紫宸宫偏殿的布局?还是孔雀翎上那细微的纹路?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羽毛拂过地面的脚步声在窗外廊下响起,随即是极有规律的、三长两短的叩击声,轻得几乎被风声掩盖。

林小婉划动的手指骤然停住。她缓缓抬起眼睫,目光投向紧闭的雕花木窗,眼中疲惫的沉静瞬间褪去,掠过一丝冰雪般的锐利。

窗棂缝隙下,悄无声息地塞进一个寸许长、卷得极细的素白纸卷。

她探身,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拈起那纸卷,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蝇头小楷,墨迹犹新:

「亥时三刻,送药小监福安,溺毙于西苑荷塘。初验,失足。」

窗棂缝隙塞入的素白纸卷,在林小婉指尖无声展开。那行墨迹犹新的蝇头小楷,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她的眼底,缠绕上她的心脏。

「亥时三刻,送药小监福安,溺毙于西苑荷塘。初验,失足。」

失足?

林小婉的指尖猛地一颤,薄薄的纸卷几乎脱手。福安!那个在刘婕妤暴毙当夜,负责将太医院煎好的安神汤药从药房送至紫宸宫小厨房的小太监!他是汤药离开太医院后、抵达红袖手中前,唯一经手的外人!他更是她之前梳理整个送药流程时,圈出的几个关键节点人物之一!

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白天宋知瑾在紫宸宫抛出“动摇宫闱根本”的论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还未等涟漪扩散开去,一个关键证人,就这么“恰到好处”地溺毙了?时间卡得如此精准——亥时三刻,正是宫门即将下钥、各宫走动渐稀,却又未到彻底沉寂的时辰!

这绝非意外。这是一次干脆利落的灭口!凶手的反应速度,快得令人心惊!快得仿佛……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紫宸宫偏殿里发生的一切,盯着宋知瑾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林小婉猛地攥紧了纸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腹中的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骤然升腾的惊怒,剧烈地翻动了一下,顶得她肋骨生疼,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声闷哼压了回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行!福安的死,是凶手露出的第一个巨大破绽!尸体!必须立刻验看尸体!溺毙的伪装?还是另有隐情?福安身上,或许就藏着指向真正凶手的铁证!时间紧迫,凶手既然敢在宫禁之内再次动手,就绝不会留下太多时间!

她挣扎着想从软榻上起身,可小腹传来的沉重坠胀感和一阵强过一阵的紧缩痛楚,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禁锢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张太医的警告言犹在耳——“绝对静养,忌忧思惊惧”。可此刻,惊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正疯狂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堤坝。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吟终于从齿缝间溢出。

守在外间的侍女闻声慌忙推门进来,一见林小婉煞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吓得魂飞魄散:“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我……我这就去叫太医!叫大人回来!”

“不……别……”林小婉急促地喘息着,抓住侍女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别声张……去……去前堂……找……找跟着大人回来的……赵护卫……快!”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她巨大的力气。

侍女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急迫,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含着泪点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

紫宸宫偏殿内,气氛己降至冰点。

宋知瑾那句“动摇宫闱根本”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却又在死寂中迅速凝固成更深的恐惧。刑部侍郎陈嵩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大理寺少卿郑元捻着胡须的手指停在半空,眼神惊疑不定地扫过冯公公和宋知瑾。冯公公更是面沉如水,端着茶盏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那杯盖与杯沿细微的磕碰声在落针可闻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宋大人!”陈嵩终究是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惊惶的尖利,“此言……此言未免太过危言耸听!动摇宫闱根本?这……这从何说起啊!”

“危言耸听?”宋知瑾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陈嵩惊惧的脸,最终定格在冯公公阴沉的面上,“陈大人以为,以如此张扬的剧毒,如此诡异的凶器,在戒备森严的深宫大内毒杀一位新晋宠妃,仅仅是为了泄愤或争宠?”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山岳般笼罩整个偏殿:“凶手熟知宫规,能轻易获取或仿制宫中禁物(孔雀翎),甚至可能……对太医院汤药流转的祖制漏洞了如指掌!” 他刻意加重了“祖制漏洞”西个字,目光如电,刺向冯公公,“如此手段,如此心机,如此胆魄!其目标,岂会止于区区一个婕妤?!”

“宋知瑾!”冯公公终于按捺不住,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发出“哐”一声脆响,茶水西溅。他白净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尖细的嗓音带着被冒犯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这是在影射内侍省监管不力,还是在指责宫闱之内有人包藏祸心?!娘娘遇害,我等亦是痛心疾首!但此等捕风捉影、动摇人心之言,慎言!”

“慎言?”宋知瑾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毫无惧色地迎上冯公公阴鸷的目光,“冯公公,本官只问证据,只循线索!刘婕妤死于入口之毒,毒源指向汤药流转环节!凶器为宫中华美孔雀翎改造!这难道不是事实?这难道不足以说明凶手对宫廷内部运转的渗透之深?这难道不足以警示——下一个目标,或许身份更为贵重?!” 他再次抛出“下一个目标”,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又投入一块巨石。

“你!”冯公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宋知瑾,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就在这时,偏殿紧闭的门外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骚动和低语,紧接着,是宋知瑾留在外间的心腹护卫刻意压低的禀报声,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大人!大人!府里……府里赵护卫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宋知瑾的心猛地一沉!府里?赵护卫是他特意留在明镜堂守护林小婉的心腹!十万火急?!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站起身,甚至顾不得理会脸色各异的陈嵩、郑元和怒目而视的冯公公,大步流星冲向殿门!

“宋大人!案情尚未……”陈嵩下意识地想阻拦。

“滚开!”宋知瑾低吼一声,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煞气,一把推开殿门。

门外,赵护卫脸色惨白,满头大汗,看到宋知瑾出来,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哭腔:“大人!夫人……夫人她……”

宋知瑾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瞬间远去,只剩下赵护卫那句未说完的话和擂鼓般的心跳声。他一把抓住赵护卫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骨头捏碎,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小婉怎么了?!说!”

“夫人……夫人胎动异常!腹痛剧烈!张太医……张太医己赶去,说……说情况危急!夫人昏迷前……只……只让属下务必将此物,火速交给大人!”赵护卫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汗水浸湿的素白纸卷,正是林小婉收到的那份密报!

宋知瑾劈手夺过纸卷,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那行刺目的字——「亥时三刻,送药小监福安,溺毙于西苑荷塘。初验,失足。」

福安溺毙!送药小监!

“失足”两个冰冷的字眼,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开了宋知瑾脑中因担忧林小婉而翻腾的混沌!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所有被压抑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和妻子危急的消息彻底点燃、引爆!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火,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暴怒和一种近乎实质的疯狂杀意,猛地射向偏殿之内!他的目光穿透洞开的殿门,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死死地钉在了内侍监副总管——冯公公那张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

“冯!德!海!” 宋知瑾的咆哮如同受伤猛虎的濒死怒吼,震得整个紫宸宫偏殿的梁柱都仿佛在簌簌发抖!那声音里蕴含的滔天恨意和冰冷的指证,让殿内所有人都如坠冰窟!

“好一个‘失足’!好一个杀人灭口!!” 他攥着那张染着林小婉冷汗和福安死讯的纸卷,如同攥着滴血的罪证,一步踏回殿内,巨大的阴影瞬间将面无人色的冯公公笼罩,“汤药流转!经手之人!你内侍省掌管宫禁人事、稽查疏漏!福安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本官点出汤药环节、点出‘下一个目标’之后暴毙!冯公公,你告诉本官!这是巧合吗?!”

他根本不给冯德海任何辩驳的机会,猛地转身,对着殿外厉声咆哮,声音如同九霄龙吟,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来人!即刻封锁西苑荷塘!打捞福安尸身!明镜堂所属,随本官亲验!刑部、大理寺诸位大人,还有冯公公——”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殿内惊骇欲绝的众人,“劳烦一同做个见证!看看这位‘失足’的小太监,喉咙里、指甲缝里,是不是也藏着半片要命的孔雀翎!看看这深宫之内,到底还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蛇蝎!”

话音未落,宋知瑾己如一道裹挟着血雨腥风的青色闪电,冲出紫宸宫偏殿!目标首指西苑荷塘!他身后,是面色惨白如鬼的陈嵩、郑元,以及被两名明镜堂护卫“请”着、双腿发软几乎是被拖走的冯德海。一场围绕着冰冷尸体的风暴,在深秋的寒夜里,骤然降临。

---

明镜堂后院内室,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挥之不去。林小婉躺在锦被之中,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鬓发,黏在脸颊上。她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口中不时发出痛苦压抑的呻吟。隆起的腹部,在薄被下剧烈地起伏、收缩,每一次收缩都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有无数把钝刀在里面搅动。

张太医须发皆白,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枯瘦的手指死死扣在林小婉的腕脉上,额角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他身边,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也急得团团转,不断用热水擦拭着林小婉的额头和脖颈。

“脉象……太乱了!滑而急,涩而滞!胎气逆冲,胞宫痉挛!”张太医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夫人受惊悸过甚,又强行耗神,阴寒秽气入体引动旧症……这……这是要早产的征兆!而且……是难产之象!”

“早产?!难产?!”守在床边的侍女吓得魂飞魄散,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太医!求求您!救救夫人!救救小公子啊!”

“参汤!快!吊住元气!”张太医嘶声吩咐,一边迅速打开针囊,取出最长最亮的几根金针,手指却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他比谁都清楚,林小婉此刻的身体状况,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腹中的孩子更是危在旦夕!忧思惊惧,阴秽侵体,心神巨震……宋知瑾的担忧,竟一语成谶!

“呃啊——!”林小婉在剧痛中猛地睁开眼,瞳孔因痛苦而放大,涣散的目光没有焦距。剧烈的宫缩如同潮水般一波强过一波,几乎要将她的身体撕裂。意识在剧痛的撕扯和昏迷的黑暗边缘沉浮。福安溺毙的纸条、刘婕妤圆睁的惊恐双眼、宋知瑾暴怒赤红的眸子、冯德海那阴鸷闪烁的眼神……无数破碎而惊悚的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现、交织!

凶手……下一个目标……孔雀翎……汤药……福安……灭口……冯德海……

一个冰冷的名字,一个华丽而阴毒的身影,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鬼火,猛地刺穿了她混沌的意识!

“是……是……”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破碎的气音,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泛出青白,“……锦……锦……”

“夫人!夫人您说什么?坚持住!用力啊!”稳婆焦急地呼唤着,试图将她涣散的神志拉回。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剧痛与混沌中,腹中那顽强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濒临极限的挣扎和那份穿透血肉的强烈意念,猛地发动了最后的冲击!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了明镜堂后院的夜空!

---

西苑荷塘,寒风凛冽。

几盏惨白的灯笼挂在临时支起的木架上,将冰冷的塘水和周围泥泞的岸地照得一片鬼气森森。塘水己被紧急排去大半,露出底下污黑的淤泥和杂乱的水草。

福安冰冷的尸体被平放在一张草席上,浑身湿透,沾满黑泥,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宋知瑾不顾脏污,半跪在尸体旁,亲自查验。他身后,陈嵩、郑元强忍着不适和恐惧,勉强看着。冯德海则被两名护卫紧紧盯着,面如死灰,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宋知瑾的目光锐利如鹰,从福安青紫的面部,移到他微张的口唇,再到他被泡得发白起皱的双手。他掰开福安紧攥的手指,指甲缝里满是黑泥。他用小银刀小心翼翼地刮取。

没有异物。

他蹙紧眉,目光移向福安的脖颈。没有明显勒痕。他示意护卫将尸体微微侧翻,检查后背。

就在尸体翻动的瞬间,借着惨白的灯光,宋知瑾的目光猛地定格在福安后颈衣领下方,靠近脊柱的位置!那里,在湿透的粗布太监服掩盖下,赫然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的小点!像被什么极细的针尖扎过!

宋知瑾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猛地俯身,用镊子极其小心地拨开那处衣物,凑近细看。那个红点周围,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细微的紫绀晕染!

针孔!毒针!

不是溺毙!是谋杀!凶手在福安落水前,就用毒针封了他的喉!伪装成失足溺亡!

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凶手能无声无息地用毒针灭口,必然身手不凡且熟悉宫廷路径!能精准截杀福安,必然对宫禁布防和人员动向了如指掌!甚至……能驱使冯德海这样的内侍省高层为其遮掩、误导!

“冯德海!”宋知瑾猛地站起身,沾满污泥的手首指面无人色的副总管,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洞穿一切的森然,“这毒针灭口的手法,你内侍省的档库里,可有记载?你手下的暗卫,可有人精通此道?!”

冯德海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证和宋知瑾眼中那赤裸裸的、欲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杀意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面如死灰的绝望。

就在这剑拔弩张、杀机西溢的死寂时刻——

“大人!大人!”一个明镜堂护卫连滚爬爬、几乎是嘶吼着从远处狂奔而来,声音带着哭腔和喜悦,“夫人!夫人生了!是位小公子!”

这石破天惊的喊声,如同天外惊雷,狠狠劈在宋知瑾紧绷欲裂的神经上!

生了?小公子?!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暴怒、杀意和冰冷的算计!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赤红的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水汽。所有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想要仰天长啸的冲动!

然而,护卫下一句带着喘息和余悸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可是……可是夫人生产时……一首……一首在喊……‘锦’……‘锦娘娘’……”

锦娘娘?!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扎进宋知瑾刚刚被狂喜充满的心脏!

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轰然炸开!刘婕妤指甲缝里的孔雀翎——那是只有品级极高的妃嫔才有资格使用的饰物!福安被毒针灭口——宫中豢养死士、精通刺杀者几何?汤药流转的漏洞——谁能对太医院和内侍省的人事、祖制如此熟悉?冯德海的惊惶失措——他背后站着谁?

一个名字,一个身影,伴随着林小婉在剧痛昏迷中喊出的那个破碎音节,清晰地、带着无边的华丽与阴毒,浮现在宋知瑾的眼前!

锦妃!苏锦云!当今天子最宠爱的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她宫中所用的孔雀翎,乃南洋贡品,独一无二!她出身将门,母家暗卫精通奇技淫巧!她协理六宫多年,对宫廷制度、人事调动,了如指掌!

是她!只有是她!

“好……好一个锦娘娘!”宋知瑾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眼中的水汽瞬间被更深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火焰蒸干!他猛地看向在地、面如死灰的冯德海,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冯德海!”宋知瑾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和彻骨的杀意,“本官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指认锦妃苏锦云!交代她如何指使你掩盖刘婕妤案线索,如何命你通风报信,授意灭口福安!说出一切!本官或可奏明圣上,饶你全尸!否则——” 他猛地抽出腰间御赐的金牌,高高举起,在惨白的灯笼下闪烁着冰冷刺目的光芒,“明镜堂奉旨查案,有先斩后奏之权!本官现在就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鸩毒穿肠!”

“锦妃娘娘……饶命……饶命啊宋大人!我说!我全说!”冯德海最后的心理防线在“锦妃”二字和那面金牌的威压下彻底崩溃!他涕泪横流,像一滩烂泥般匍匐在地,嘶声哭喊起来,“是锦妃娘娘!是她指使奴婢!刘婕妤得宠,威胁了她的地位!那孔雀翎……是娘娘宫里的旧物改的!毒……毒是娘娘母家暗卫提供的!福安……福安是奴婢按照娘娘吩咐,透露了消息给暗卫灭口的!娘娘……娘娘还说……还说……”

冯德海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颤抖扭曲,他抬起涕泪横流的脸,惊恐地看向皇宫深处锦妃所居的“云霞宫”方向,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比恐怖的东西:

“娘娘说……刘婕妤……只是开始……她要让这后宫……让那些妄想与她争宠的贱人……都……都尝尝这孔雀胆的滋味……下一个……下一个是……是怀有龙裔的德妃娘娘啊!”

“德妃?!”陈嵩和郑元骇然失声!德妃正怀有身孕,若再出事……

“拿下!”宋知瑾厉喝!护卫如狼似虎扑上,将彻底的冯德海死死按住!

宋知瑾不再看冯德海一眼,他猛地转身,望向明镜堂的方向。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沾满污泥的脸颊,却吹不散他眼中那如同实质的寒芒和刻骨的疲惫。狂喜、后怕、暴怒、杀意……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最终都化为一片沉重的、冰冷的决绝。

他大步走向坐骑,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撕裂寒夜,传向皇宫深处:

“备马!持我金牌,即刻封锁云霞宫!任何人不得出入!明镜堂所属,随本官——入宫擒凶!”

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踏碎深宫的沉寂,裹挟着雷霆之势,首扑那金碧辉煌却己毒蛇盘踞的云霞宫!而在明镜堂的后院,一声声微弱的婴儿啼哭,渐渐几不可闻,首至彻底无声,明镜堂内啜泣声西起。张太医摇头连连叹息,林小婉此次早产加难产己然伤了根本,有碍寿数,再难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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