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的汴河码头浮着一层血色。
崔瑾蹲在鱼市角落,面前摆着三尾刚剖开的鲤鱼。鱼鳃还在微微翕动,肠肚堆在荷叶上,引来了几只绿头苍蝇。这是他天不亮从渔夫手里賖来的——用那枚金瓜子作押,说好卖了鱼分一半利钱。
"二十文一条,新鲜着呢。"
他学着旁边鱼贩的吆喝,嗓子却哑得像生了锈。对面绸缎庄的伙计朝他扔了枚铜钱:"穷酸样,也配在樊楼后巷卖鱼?"铜钱滚进血水里,崔瑾伸手去捞时,看见自己指甲缝里嵌着的鱼鳞正泛着青光。
婴孩在背篓里哭起来。这竹篓是昨夜用破庙的蒲草编的,粗糙的篾条在他虎口处磨出了血泡。
***
正午的太阳晒化了鱼摊上的冰渣。
崔瑾数着铜钱——二十七文,刚够买半升糙米。他拖着发麻的腿走向米铺,忽然被巷口的骚动吸引。几个书生围在告示前,青衫袖口沾着墨渍,一看就是刚从国子监溜出来的。
"......崔氏子瑾,勾结辽人,意图不轨......"
布告上的朱砂大印刺得他眼睛生疼。最下方还附着首《反诗》,正是他在醉杏楼写给苏婉柔的《满江红》。只是"征衣己染胡沙血"这句,被人用墨笔重重圈了出来,旁边批注"影射澶渊之盟"。
"听说崔相亲自把这逆子逐出了族谱。"
"可惜了那手颜体......"
崔瑾把铜钱攥得太紧,边缘的锯齿割破了掌心。血珠滴在鞋面上,这双从死尸上扒下来的布鞋,终于也有了属于自己的颜色。
***
暮色西合时,破庙来了不速之客。
崔瑾正用石片刮鱼鳞,忽然听见马蹄踏碎薄冰的声响。他下意识抱住孩子滚到神龛后,却看见个熟悉的身影踉跄着栽进门槛——苏婉柔的湘妃色裙裾己经看不出本色,发间别着的银簪也只剩半截。
"他们给我灌哑药......"她开口时,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杂音,"就因为......那首词......"
崔瑾看着她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玉印,印纽雕着只残缺的獬豸——这是他及冠时父亲赐的私印,本该在抄家时被收走。印面沾着黑褐色的污渍,凑近闻有股腥甜味。
"杜三郎......要拿这个......去河北......"
她的手指在泥地上划拉。崔瑾辨认出"粮道"二字时,庙外突然传来弩箭上弦的铮鸣。
***
子时的月光照亮了血泊。
苏婉柔躺在判官泥像脚下,胸口插着的羽箭还在微微颤动。崔瑾攥着那半块玉印躲在供桌下,怀里的婴孩被他用衣带死死勒住嘴巴。官兵的皮靴踏过满地碎瓦,有片陶碴扎进了他小腿,疼得像被烙铁灼烧。
"搜仔细了!那哑妓肯定带着东西!"
火把的阴影里,崔瑾看见领头的人撩开披风——杜三郎腰间挂着个崭新的鱼袋,银线绣的纹样却是辽人的海东青。这发现让他胃部绞痛起来,比连吃三天野菜还难受。
当马蹄声终于远去,婴孩己经哭到力竭。崔瑾爬出来时,发现苏婉柔右手紧握着什么。掰开,是半粒金瓜子,边缘的牙印和他怀里那颗正好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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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梆子响过汴河。
崔瑾蹲在船板上,看着玉印在醋水里慢慢软化。这是苏婉柔用命换来的秘密——印钮里藏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记着河北三路转运使贪墨军粮的数目。船夫在舱外咳嗽,带着幽州口音:"郎君真要北上?那边在打仗......"
"开船吧。"
他把孩子交给船夫的老妻,自己缩进满是鱼腥味的舱底。黑暗中有老鼠啃木头的声音,咯吱咯吱,像极了小时候在书房偷吃蜜饯。那时父亲总说:"瑾儿要记住,蜜饯再甜,也甜不过太平年景的一碗白粥。"
船身晃动了一下,开始顺流而下。崔瑾摸着怀中半块玉印,突然想起《诗经》里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此刻相府的书房里,那盏他亲手修补过的越窑青瓷灯,可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