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的青铜灯树在寅时便亮了起来。
王旦的指尖刚触到那封密奏，犀角柄裁刀便"铮"地一声从案几上弹起。
老宰相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突突跳动，刀尖悬在"云湛"二字上方三寸，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华夷图》上，恰似一只苍鹰笼罩着雄州城。
"好一个'太平有象赛城垣'。"
枢密使王继英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带着刻意压低的嘶哑。他腰间金带銙（高级官员腰带饰）撞在黄杨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咚"声。云湛那首《守城吏》的抄本在他手中簌簌作响，纸角还沾着暗褐色的血迹。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王旦缓缓抬头，看见王继英的指甲正抠进案几纹理——那处凹陷恰好压在"澶州"二字上。老宰相的目光顺着对方衣袖往下，在枢密使腕间停住。
一枚青玉扳指（射箭用具）正卡在绛纱袍袖口，玉色与雄州军报上的火漆印如出一辙。
"魏国公养的好门生。"
王继英突然冷笑，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绢。绢布展开时发出细微的撕裂声，露出边缘焦黑的契丹文字，"辽主昨夜在宴席上亲自吟诵此诗，说是南朝云将军的佳作。"
窗外传来靴底碾碎冰棱的脆响。
三司使林特踩着卯时的晨霜进来，腰间算袋坠得蹀躞带歪向一侧。他紫棠色面皮上还带着被窝里的潮红，右手却己经熟练地拨弄起随身携带的鎏金算盘（会计工具）。
"王相可算过？"林特的声音像是从算珠缝隙里挤出来的，"雄州榷场这场火，烧掉的北珠够给禁军换半年新弩。"
他突然从袖中抖出半片焦绢。
残绢飘落在王旦案头，带着火场特有的焦臭。云湛那首《守城吏》的墨迹在"马上鞍"三字处戛然而断——正是被鸣镝射穿的部位。老宰相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焦痕边缘的锯齿状裂口，与三年前澶州军仓（前线粮库）失火案的证物分毫不差。
"咳咳咳——"
王旦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雪白的胡须上溅满血沫。当他用帕子捂住口鼻时，丝绸上晕开的血渍恰好形成个茶渍般的圆斑——与幽州城防图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垂拱殿的鎏金漏壶滴到辰时三刻。
真宗皇帝用玛瑙扳指轻轻敲击龙椅扶手，十二旒玉藻冠（皇帝礼冠）上的青金石珠子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年轻官家忽然拎起案头那串辽国进贡的东珠，珍珠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粉色。
"诸卿可知？"皇帝的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每颗珍珠里都藏着个溺死的疍民。"
珠串突然砸在云湛的请功奏折上。十二颗珍珠在檀木案几上西散滚动，最后停成奇怪的阵型——正是河北禁军的布防图。知枢密院事陈尧叟的象牙笏板"啪"地打在手心，他快步上前掀开漆匣，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箭镞磨成的簪子。
"幽州细作供认。"陈尧叟的喉结上下滚动，"这是用当年云韬的破甲锥打的。"
暖阁里的银霜炭（高级木炭）突然爆响。
真宗用金匕拨弄着炭火，匕尖在灰烬中划出蜿蜒的痕迹。当蓝元振捧着鎏金匣进来时，皇帝突然轻笑出声："曹玮的密奏到了？"
宦官跪地呈上匣子，蜡封上赫然印着云湛鱼袋的划痕。真宗用匕尖挑破封印，带出的不是绢帛，而是几缕染血的麻丝——正是戍卒们常用的裹伤布（战场急救用品）。
"好个文武双全的云承事郎。"皇帝将麻丝凑近烛火，看着它们蜷曲燃烧，"雄州戍卒的裹伤布，倒是比政事堂的桑皮纸更知边事。"
暮色漫过宣德门时，林特正在三司后院焚烧账册。
小吏们惊恐地看着长官撕碎一叠盐引，纸灰像黑蝴蝶般飞满庭院。一片灰烬落在云湛的考功簿上，恰好遮住"擅启边衅"西个朱批。林特突然踹翻算盘，玉珠滚进排水沟的咔嗒声里，他对着虚空冷笑：
"云韬当年怎么死的？就是算得太清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檐角铁马（风铃）突然叮当作响，下面挂着半块磁州窑残片——釉色与云湛诗稿上的血渍如出一辙。林特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见残片边缘的断口处，隐约露出半个茶渍般的指印。
皇城司的暗牢里，戴铜面具的辽国细作突然狂笑。
锁链哗啦声中，他竟哼起雄州童谣："瓷片割喉三寸半，不及黄绢字字刀..."狱卒的鞭子抽在旧伤上时，溅起的血珠在墙面写就半个"茶"字。细作的笑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剧烈的咳嗽——每咳一声，就有黑色的血块从铜面具下方涌出。
五更鼓响，魏国公曹彬的轿辇停在云宅残垣前。
老将军拾起门楣上斜插的箭矢——正是当日雄州城头那支鸣镝，箭尾还缠着半幅黄绢。绢角焦黑的卷边里，王继英的花押（签名）己经褪色，但那个茶渍般的指印依然清晰可辨。
"好孩子。"曹彬突然捏碎箭杆，木刺深深扎进掌纹，"你祖父吃瓷片那日，王继英正在幽州喝奶茶。"
老将军转身时，晨光正好照在他腰间玉带上——十二枚带銙中有三枚明显是新换的，玉色与王继英腕间那枚扳指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