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只有西北。
这个方向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叶璃混沌的意识里，由那枚紧贴肌肤、传递着微弱暖流的戒指所指引。它像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标，牵引着她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在荒芜崎岖的青云山脉深处，艰难跋涉。
七天？还是更久？叶璃早己失去了对时间的清晰感知。每一刻都是煎熬，都是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挣扎。
白天，她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嶙峋的山石、茂密的荆棘和枯死的林木间蹒跚。身体的重伤并未好转，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丹田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灵力运转晦涩得如同泥沼。饥饿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她的意志。她只能依靠戒指那微弱却精准的“扫描”能力，辨认出那些勉强可食用的野果、苦涩的草根，甚至某些无毒昆虫的幼虫。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恶心和虚弱。伤口在简陋的包扎下依旧隐隐作痛，甚至有轻微化脓的迹象，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夜晚，是更深的恐惧与寒冷。她蜷缩在岩石缝隙、树洞，或者自己勉强挖出的浅坑里，裹着破烂不堪、早己无法御寒的弟子服。山间的夜风如同厉鬼的哭嚎，冰冷刺骨。各种夜行妖兽的嘶鸣、掠食的声响，在黑暗中此起彼伏，近在咫尺。她必须时刻保持最高度的警惕，戒指那“绝对静止”的能力成了她唯一的保命符。每当感知到危险气息靠近，她便如同真正的石头、枯木，屏息凝神，灵息内敛，在黑暗中与恐惧对峙，首到危险离去，才敢大口喘息，浑身被冷汗浸透。
好几次，她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身体的极限早己被突破，仅凭一股不肯低头的反骨和戒指传递的微弱暖流吊着最后一口气。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徘徊，眼前时常出现幻觉：青云宗执法堂冰冷的白玉地面，宋严铁青的脸，苏嫣然那淬毒的眼神，还有那些鄙夷唾骂的面孔……这些幻象如同最恶毒的鞭子，抽打着她濒临溃散的意志。
‘活下去……百倍奉还……’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她爬行的唯一动力。每一次跌倒，每一次被荆棘划破新的伤口，每一次在寒冷中瑟瑟发抖濒临冻僵，她都在心中无声地嘶吼着这句诅咒。那枚戒指仿佛感应到她强烈的恨意和不屈，传递出的暖流虽然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韧，如同细小的火苗，顽强地在寒风中摇曳，不让她彻底熄灭。
翻过一座又一座光秃贫瘠的山梁，穿过一片又一片弥漫着瘴气的死寂沼泽。灵气越来越稀薄，稀薄到几乎感觉不到。连生命力顽强的草木都变得稀疏、枯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衰败、枯朽的气息。这里果然是生命的禁区，连妖兽的踪迹都几乎绝迹，只有一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毒虫在腐叶间爬行。
就在叶璃的意识又一次在饥饿和疲惫的浪潮中沉浮，几乎要彻底放弃时——
嗡！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清晰而稳定的悸动！不再是之前那种遥远微弱的共鸣牵引，而是一种……抵达终点的确认！一种强烈的、近在咫尺的“存在感”！
叶璃猛地抬起头，干裂流血的嘴唇微微张开，浑浊的眼眸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
她费力地攀上眼前这道陡峭的山脊，嶙峋的石块硌着她早己麻木的膝盖。
然后，她看到了。
山脊之下，是一片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砍出的山谷盆地。盆地的地势极其怪异，中央凹陷，西周是犬牙交错的陡峭山壁，如同一个巨大而残破的碗。碗底，就是戒指最终指向的地方。
而那里……
叶璃的瞳孔，在看清的瞬间，骤然收缩！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处荒山野岭都要浓郁十倍、百倍的死寂，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山谷。没有鸟鸣，没有兽吼，甚至听不到一丝风声。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了，吸进肺里带着一种陈腐的、如同积压了千年尘埃的味道。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圈残破到极致的围墙。根本称不上围墙，只是用巨大但形状极不规则、布满风化孔洞的黑色巨石，极其粗糙、敷衍地垒叠起来的一道“屏障”。许多地方早己坍塌，形成巨大的豁口，碎石滚落得到处都是。剩下的部分也是摇摇欲坠，歪歪扭扭，最高的地方不过一丈，最低处甚至抬脚就能跨过去。石头上覆盖着厚厚的、如同铁锈般的暗红色苔藓，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越过这圈形同虚设的“围墙”，山谷中央，矗立着……一座山门？
叶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根歪斜、布满裂纹的巨大石柱，如同两个被遗忘在岁月尽头的、风烛残年的巨人，艰难地支撑着一块同样巨大、但从中部断裂、只剩下一小半勉强搭在上面的石质匾额。那断裂的截面参差不齐，仿佛被某种巨力硬生生劈开。断裂的匾额上，布满了厚厚的尘埃和鸟粪，只能勉强辨认出两个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的古体大字：
暮云。
这就是暮云宗的山门？传说中那个“专收废物”的宗门入口？
这哪里是山门？分明是远古遗迹的残骸！是风烛残年的最后挣扎！那断裂的匾额，那歪斜欲倒的石柱，那满地狼藉的碎石，无一不在诉说着衰败、破落和被彻底遗忘的凄凉。
山门之后，视线所及，是更加触目惊心的荒芜。
没有想象中的殿宇楼阁，没有仙家气象。只有一片片巨大的、早己废弃坍塌的建筑废墟，被更加茂密、颜色暗沉得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枯藤和巨大的、形态狰狞的黑色荆棘所覆盖、缠绕、吞噬。那些荆棘的尖刺闪烁着不祥的暗沉光泽。倒塌的梁柱半埋在泥土里，露出朽烂的截面。破碎的瓦砾堆积如山，缝隙里顽强钻出的杂草也是枯黄萎靡。
一条几乎被荒草和碎石彻底掩埋的、由大小不一、坑洼不平的青石板铺成的“路”，如同一条奄奄一息的巨蟒，从倒塌的山门处，扭曲蜿蜒着通向废墟深处。路的尽头，隐没在更远处一片更加浓郁、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暗之中。那里似乎有几栋相对完整的、低矮歪斜的黑石建筑轮廓，如同蹲伏在阴影里的巨兽残骸，沉默而压抑。
整个山谷盆地，笼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不仅仅是破败，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死气”。仿佛这里的时间早己停滞，万物都在无声地腐朽、消亡。连天空投射下来的光线，到了这片区域，都似乎变得黯淡、浑浊，带着一种灰败的色调。
戒指的悸动，清晰地指向山门之内，指向那片死寂废墟的深处。
叶璃站在山脊上，冰冷刺骨的山风吹拂着她破烂的衣衫，如同刀割。身体的剧痛、饥饿的眩晕、伤口的灼热，在这一刻似乎都麻木了。
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沉入冰冷的谷底。
这就是戒指指引的“希望”？这就是她拖着半条命，在绝望中挣扎爬行数日，最终抵达的目的地？
一个比荒野更像坟墓的地方！
传说中的“穷得揭不开锅”、“鸟不拉屎”、“进去就出不来”……所有的描述，在此刻亲眼所见的景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里不是贫穷，是彻底的死亡！是连绝望本身都快要腐朽殆尽的绝地！
苏嫣然那淬毒的眼神和宋严暴怒的铁青面孔再次在眼前闪过。青云宗……回不去了。荒野……也撑不了多久了。
前是看似绝路的破败山门，后是步步紧逼的死亡深渊。
没有选择。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无边荒诞、极致疲惫和最后一丝孤狼般狠戾的情绪，在叶璃胸腔里翻腾、冲撞。她扯动嘴角，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疼痛。
呵……暮云宗……
她低头，看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在灰败光线下显得更加古朴神秘的戒指，感受着它稳定指向山门内的悸动。
“这就是……你给我的路？”她无声地喃喃，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戒指沉默着，只有那稳定的悸动如同冰冷的心跳。
叶璃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那摇摇欲坠的破落山门，看向那片死寂的废墟。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希望”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却又带着极致反骨的冰冷。
也好。
既然天要绝我叶璃的路。
那我就……自己踏出一条路来！哪怕是通往地狱，也要用我这一身反骨，把它的门撞开！
她不再犹豫。拖着伤痕累累、疲惫到极致的身体，一步，一步，踩着嶙峋的碎石和枯死的荒草，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那扇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破落山门走去。
每一步，都踏碎着最后的幻想。
每一步，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当她终于站在那两根歪斜欲倒的巨大石柱下，站在断裂的“暮云”残匾投下的阴影里时，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尘埃、腐朽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她伸出手，布满血污和泥土的手，颤抖着，却带着一股狠劲，按在了那冰冷、粗糙、布满裂痕和暗红苔藓的黑色石柱上。
然后，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朝着那死寂山谷的深处，朝着那片如同巨兽残骸的黑暗建筑，发出了一声嘶哑、破碎、却凝聚了所有不甘与反骨的呐喊：
“有……人……吗？！”
声音在死寂的山谷中回荡，撞在残破的石壁上，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孤独，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便被无边的寂静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