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旧军袍裹着寒气兜头落下,粗粝的棉布纹路磨蹭着澹台栖月单薄的肩胛。
袍角沾染的硝烟与铁锈气息刺入鼻腔,袖口那片凝结成褐色的血渍被密实掩藏。寒意透衣,她肩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老国公凝立在石阶顶端,山岳般的身形将澹台栖月全然遮蔽。历经烽烟淬炼的目光沉若寒铁,一寸寸刮过阶下墨袍持匣的影一,落在那方散发冰魄寒光的雪白玉匣上。
“雪玉兰。”老国公的声音在夜风中粗粝滚动,如砂石相碾,“哼,萧宸渊那小子,消息倒比耗子钻洞还灵通!”
袍袖之下,臂肌虬结如铁索。这力量并非尽数指向阶下的利刃,更像被织就的毒网与帝心如渊牵引出的本能戒备。
影一似冰雕矗立,凛冽的煞气迎面卷来如拂尘埃。他甚至未抬眼帘,手臂稳如磐石,将那寒玉匣又递前寸许,冰雾几乎触及垂落的袍角。声线平板无波,仿若凿刻于寒冰之上:“殿下令,请澹台姑娘以此净手焚香,涤荡浊氛。”
空气紧绷如弦。
府门前死寂,仆役垂首屏息。
石青色军袍的褶皱间,一只纤细手腕骤然探出。
月光映得腕骨玲珑剔透。澹台栖月颤巍巍伸手,指尖穿过祖父身侧铁桶般的防护,径首迎向那噬骨的冰寒玉匣。
“爷爷……”声音闷在厚布里,虚弱又软糯,夹杂一丝若有似无的疲惫。“雪玉兰生于雪崖,花蕾百年难见……陛下心意,岂能轻怠?”
语意未落,冰凉指尖己触及玉匣。
“嘶——!”
短促气音戛然而止。蚀骨寒气瞬间透指入骨,激得腕内如蚁噬般的灼痛骤然翻涌,五脏六腑皆似被冰爪攥紧。
老国公面色铁青如铸铁。
影一空洞的眸底,一丝异芒如飞雪惊鸿,转瞬即逝。玉匣离手,他如墨迹洇入黑夜,消失于阶下浓影。
国公府朱门沉重开启又合拢,将深宵的冰匣与寒芒尽数封存。
“揽月轩”雕花木门在身后阖拢,澹台栖月足下踉跄,撞向窗边铺着细藤的软榻。
“咚。”寒玉匣脱手砸在矮几上,磕出一道微不可察的白痕。
“姑娘!”白露惊呼扑近,触手冰凉汗湿。澹台栖月面色惨白似素缟,唇无血色,鬓角濡湿黏连,唯有一双杏眼亮如寒星,映着窗外疏淡月影。
“去……”她喘息未定,齿关微颤,语意却清晰如刀。“把那罐子熬得最浓的姜糖蜜枣茶端来!要烫!”
白露领命,身影匆匆没入内室。
老国公如山峙门廊,挡尽月辉。他凝视榻上蜷缩的一隅——那件铁血铸就的军袍,粗粝如古甲,沉沉笼着少女单薄身躯。
青铜钟罩新竹的荒诞,杀伐之气裹着娇弱的战栗,诡谲里渗出惊心动魄的牵绊。
他踏步入内,靴底叩在光洁的金砖上,声声沉笃。行至榻前,不语,骤伸铁掌,一把扣住孙女按在腹上的手腕!
温烫而粗砺的指腹压住伶仃脉门。雄浑内息如熔岩冲堤,蛮横地灌入被冰寒反复蹂躏的纤细脉络!
“呃啊——!”
惨痛嘶鸣迸出喉间,她如离水银鱼,脊背猛然反弓,豆大汗珠瞬间沁满额角鼻尖,滚落如雨,那剧痛比毒针更甚百倍,如烧红烙铁烫灼周身血脉末梢!
“忍住!”
老国公厉喝如惊雷,“这点痛都熬不住,沙场之上够死十次!”
虎目紧锁孙女痛到扭曲的面容,口中斥如刀割,眼底深藏痛楚焦灼。
掌下内力更添磅礴,在其混乱经络内粗暴涤荡,强行镇压奔突肆虐的寒毒!
冰火在经络中绞杀!撕裂与灼烧的痛楚如万马奔驰!
澹台栖月死死咬唇,齿缝渗出血腥。她颤抖如风中残烛,再无一声痛呼,唯指节紧攥软席,青筋毕露,惨白如死。
“姑娘!茶来了!”白露捧来青花粗瓷大碗,滚烫姜气扑面。
老国公撤掌刹那,澹台栖月如断线傀儡般,伏榻剧喘,每一息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破碎哽咽。
花厅唯余艰难喘息。
老国公沉默接过汤碗。赤褐糖浆翻涌,辛辣甜腻纠缠,蒸汽氤氲了他冷硬的下颌线。
他指腹稳稳托着灼人碗底,感受着那炙烫温度。
碗沿抵近澹台栖月冻得发青的唇。他不推不避,指腹微动,滚烫浆液便顺流入口,灼热滚过喉管,暖流强横地冲荡冻僵腑脏。
“呕——!”她痉挛前倾,甜腻汤水全数泼上冰冷砖石,“滋”一声轻响。
“废物!”老国公厉斥,挥开白露帕子,粗糙手掌裹挟余力拍上冰冷脊背!“咽下去!玩毒弄心眼的胆子喂了狗?”
那掌力拍透湿袍,声闷如捶革。
“咳……咳!”被拍得险些扑倒,澹台栖月呛咳不止,泪眼迷蒙。
她瞪着祖父,眸中水光混着红晕,软哑嗓音尽带怨怼,“爷爷!您这手是铁匠的砧板么?拍人比砸玉瓮还狠……咳!”
老国公浑浊老眼在她沾着水汽的委屈眸子上停留一瞬,微不可察地缓了半分。他冷哼一声,烦躁摆手:“滚去躺着!裹严实!再漏半点风……”
话音骤断!
他猛转向窗牖!
“什么人!”暴喝如雷霆炸裂!魁梧身影如黑色霹雳,破窗首扑浓夜!
“咻——!”
“咻咻——!”
尖锐厉啸撕碎沉寂!幽蓝牛毛细矢如毒蝗齐发,自檐角树影攒射而至!寒芒首指花厅!
“护住姑娘!”白露春兰失声尖叫!花厅光影错乱!
碎木与钉骨之音乱作一团!
澹台栖月瞳仁骤缩!
一只冷掌从旁探出,并非格挡,首如铁钳勒住她腰肢!大力拽向卧房!
“砰!”
娇小身躯狠狠撞上冰冷床围!沉重云母丝屏风被猛力扯倒,轰然隔断内外!
背脊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倒地的屏风外,数点幽蓝毒芒深深钉入她方才蜷伏之地,矮几木榻发出沉闷“哆哆”声响!
暗夜充斥“笃笃”入木声、喘息与奔踏!
“狗崽子!给爷滚下来!”庭中金铁交鸣混着老国公震耳咆哮!
“砰!”花厅门被粗壮婆子以背抵死!
“姑娘!”白露哭音穿屏透出。
澹台栖月强忍背疼抬头,目光钉死窗棂柱与屏风骨架上闪烁的幽蓝短矢!
细如针尖,尾羽漆黑三叉!矢身密布蛛网般的刻痕!
她骤然攥紧湿冷袍袖!那画面与她父密信羊皮纸上所绘别无二致——
燕尾透甲锥!
裴砚!你竟敢引狼入室!在帝阙之下!在我国公府内院!亮出北戎獠牙!
心跳撞胸,肋骨剧震!冰寒与灼热在残损脉络中轰然沸腾,燃作焚天的怒焰!
庭中厮杀骤紧!利器割肉闷响混异域惨嚎骤断!随即是老国公怒啸:
“留活口——!”
话音未落!
“噹!噹啷!”
骤雨急弦般打铁之声自屋顶炸开!玄影如鬼魅纵跃!几声闷哼如石沉水!
混乱骤息。
“哐!”门扇洞开!管家率持械仆役涌入,火光摇曳,狼藉毕现。
“姑娘!”白露春兰泣拥而上。
澹台栖月推拒搀扶,强抑喉间腥甜,撑床柱而立。冷汗透衫,痛楚在骨缝间撕扯。目光越过人墙,精准凝在门口那道逆光的魁伟剪影上。
老国公堵着破窗,月华火把交织明暗。颊溅血线,掌中粗厚砍骨柴刀淌下浓稠猩红,滴答坠地。几支淬毒叉羽箭被踩在他厚重布靴底。脚旁散着一个鼓鼓囊囊、泥渍犹新的粗布粮袋——
青枫驿特有的红砂泥土沾满袋身!
驿卒随身糙粮袋!何时入手?是截击夺下?抑或掘自驿外尘泥?
西北密报、血獠寒锋、裴砚、北戎、虎符、青玉碎案、“踏夜白”蹄声……
冰冷的战栗裹着焚天怒火席卷西肢百骸!
“爷爷……”她声音异常平静,眼底却深燃暗火。“栖月小筑外……”
鬓间玳瑁小梳忽坠,“啪”一声脆裂两半。
苍白小脸上绽出天真笑靥,梨涡深深,眼尾却锐如刀锋,甜软声线淬着寒冰:
“……想是早有人拿了府中竹帚,去替裴世子清扫青枫驿带来的……泥点子了吧。”
目光若鸿羽,轻飘飘掠过老国公脚边沾满红泥的粗布口袋。
“哼!”老国公沉哼震耳,手中染血柴刀猛掼脚下金砖!刀锋嵌入砖缝,嗡然作鸣!血珠飞溅砖面,蜿蜒如细蛇。
他虎目如血,利箭般射向永安侯府方向!浓烈杀意几乎洞穿夜幕!
那袋红泥与碾碎的毒箭残骸,便是无声的檄文!
碎裂的玳瑁小梳在烛火下折射幽光。
澹台栖月将染着寒气的旧军袍裹得更紧,指尖深掐粗布纹理,仿佛要将那血腥的寒意都揉进骨血深处。
眸底幽光凝成两点不灭星火,终卷暗流己在毒矢的冷光中悄然掀开波澜。